欲成英雄,必先XX?《過氣英雄傳》
9月
01
2017
過氣英雄傳(盜火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83次瀏覽
吳岳霖(特約評論人)

金庸武俠小說《笑傲江湖》有兩部系出同源的武功秘笈──《葵花寶典》與《辟邪劍法》。除《葵花寶典》(殘缺版)安穩地躺在生人勿近的日月神教根據地黑木崖,林遠圖領悟自《葵花寶典》的劍譜《辟邪劍法》近乎是正邪人物欲登上武林至尊而夢寐以求的絕世武功,不僅興起江湖的腥風血雨、化作人心的慾望淵藪,也是《笑傲江湖》所有因果的導火線。不管是《葵花寶典》或《辟邪劍法》,修練的第一步都是「自宮」(自我閹割)──《葵花寶典》第一頁便是「欲練神功,引刀自宮」,而《辟邪劍法》第一道法訣為「武林稱雄,揮劍自宮」,否則會慾火如焚,最後走火入魔、僵癱而死。

於是,若要稱霸武林、神功蓋世,似乎一開始就得做出某種犧牲(就算修練後的武林人士也未曾坐穩盟主寶座)。

就像,盜火劇團與貪食德工作室在《過氣英雄傳》裡所創造出的武俠人物雷霆大劍俠「無命客」(郭耘廷飾),以「無命」為名,指的是:早置生死於度外,才足以屢次絕境逢生、一人一劍勇闖禁地──因為「無命」,所以「無敵」。不過,《過氣英雄傳》卻不只是個武俠故事。編劇王健任在現實與虛構、古代與現代、武林與辦公室看似毫不相干的兩者間,打造了一個另類的「現代江湖」(甚至是一個打造出江湖的場所)──一家專門製作布袋戲的「雷霆大公司」。於是,乍看凌亂、平凡的辦公室,高階主管卻多半擁有(看似赫赫有名的)頭銜:「鐵姬逗吾公」尹點紅(陳敬萱飾)、「天賤絕叨」白吾昌(柯辰穎飾)、「宰獄歸國」藍霸星(蔡邵桓、吳言凜飾)、「乏人問津」麥問天(楊宣哲飾)等(後來加入的蕭連郎(李文媛飾)也有「新仙回肝」之稱號,或許正暗示著他未來的位階吧?)。看似「中二」的頭銜,以及仿效自布袋戲的「出場詩」,正揭示著他們的個性、以及身分,同時形成「無處不是江湖」的現代隱喻。因此,當虛構的武林是現實的布袋戲公司,無命客就是被創造出來的布袋戲偶、這家公司的產品/資產。無命客的英雄事蹟不再是那些江湖軼事或武功蓋世,而是夾帶的商業效應,成為養活員工一家老小的另一種英雄。於是,無命客不是有權決定自身生死、勝負的「他」,而是「它」──得一刀割去「它」的「無命」(不過,就算是人也無力決定自己的命運吧)。同時,它的命運亦不在單一創作者(不管是原創者麥老師、或是接手的其他編劇)手上,而必須一直活著、不斷演出,甚至不能變老(因為沒有觀眾要看主角是老人的戲)。

但,這家依賴著創始人物「無命客」的公司,再也寫不出更好的劇本,只能用科技特效、詭異的行銷策略(如保險套的置入性行銷、與色情遊戲結合等)維持營運。於是,一個曾因無命客而愛上布袋戲的年輕人蕭連郎被賦予編劇的任務:必須替這個已經過氣的布袋戲人物無命客續命,完成雷霆大公司與日本的合作計畫(這個想法或許來自2016年霹靂布袋戲與日本合作的《Thunderbolt Fantasy 東離劍遊紀》)。編劇不僅製造出兩條故事線──雷霆大公司創造並必須持續無命客故事的「過去」、蕭連郎加入公司後的「現在」,如剝洋蔥似地揭開(乃至於延續)無命客這名英雄不由己的末路;也暗示了創作者的意志與經營者的利益間的衝突、公司如江湖般的弱肉強食與剝削關係,構成《過氣英雄傳》多層次的情節脈絡與故事設定。

有意思的是,《過氣英雄傳》以無命客為中心,形成創作者、武俠與布袋戲的多重寓言,又因作為劇場表演的「扮演」質性而有更深層意涵。演員不僅以稱號、出場詩示人,部分情節更改以布袋戲裝上場,模仿戲偶有些僵硬、不自然的動作;乍看為cosplay,卻暗示著活人與戲偶其實都是被操控的,沒有人能夠真正按照自己的意識行動。特別是,當原本在新任編劇蕭連郎身旁、隨之行動的無命客戲偶揭下面罩,露出創造者麥鉤貢/麥老師的臉時,讓這層暗示更加明朗化。雖說,表演讓這個劇本的層次更為豐富;不過,《過氣英雄傳》最明顯的缺點也在於演員並無法將融會布袋戲與辦公室語言的台詞講得清晰,促使不少情節有含混而過之嫌──雖不致於影響整齣作品的運作,還是略顯接收上的困難與失誤。

總認為王健任的劇本並不容易被舞台呈現(也或許是《拳難.拳難》給的刻板印象),但《過氣英雄傳》在編劇王健任與導演蘇洋徵共同創作、發展下,玩得比貪食德工作室前幾部作品更為瘋狂卻又成熟。《過氣英雄傳》的情節緊湊、發展快速,導演卻能穩穩抓住節奏,並產生輕重緩急的變化。於是,未有太多裝置的黑暗、極簡空間,彷彿被打造出一個屬於他的結界──於許多細節處進行翻玩,像是辦公椅的升降、桌椅的移動、演員的聚合與走位等,並在聲光、音效/樂的運用下,填補劇本的縫隙卻又不過度滿溢,仍預留其空白處得以形成情緒醞釀的空間。

整體來看,《過氣英雄傳》的情節發展並不難被臆測,多數角色也按其原始設定而行動。像是:那個看似最無用且無頭銜的大叔/翰哥(尹仲敏飾)的作用與位置、蕭連郎無法寫自己所想寫的劇本、麥老師所預想的結局等。只是,在劇情真如預料發生時,我卻無力發出輕蔑的不以為然,反倒是一種「果然如此」的不勝唏噓──惆悵,而無奈。編劇王健任的厲害之處在於:其幽默、詼諧的劇本語言裡,乘載了相對沉重、厚實的題材與議題,用力地拉扯觀眾的情感,又哭、又笑,難掩自己的情緒。就像最後一段收尾的詩句,籠罩著大叔準備離去的低氣壓,卻又瞬間接著眾人的「電梯門就要關了」(台語),不僅形成頭尾的循環結構,也讓含在眼眶裡的眼淚於笑聲裡噴了出來。

《過氣英雄傳》的最後,或許有些絕望,也或許是替本就無法圓滿的現實留下一點希望的微光。身為關鍵人物的大叔、與特效組主任藍霸星二人組合謀,於現場直播的最後一集,改為無命客的英雄末路,終於死在自己命定的葬身之處──其宣稱是麥鉤貢所留下的遺稿,實是蕭連郎被迫捨棄的結局。只是,大叔也替他的選擇付出代價──離職。就像最後的無命客由他所扮,不僅是替麥鉤貢完成這部作品(或許是種贖罪),也正揭示著:無命客的離開,也是他這個元老所處時代的結束。於是,大叔搭乘電梯離去,就如那天他搭上電梯,帶著蕭連郎走進這家公司、這個江湖。

欲成英雄,必先如何?其實沒有一個準確答案。自宮?無命?不敗?或許是「過氣」吧!當前一代的過氣英雄離去,他(們)才會被刻在英雄榜的某個位置,而蕭連郎/年輕人才能夠成為下一代的英雄(然後,又進入下一個循環吧)。

《過氣英雄傳》

演出|盜火劇團
時間|2017/08/26 19:30
地點|松菸LAB創意實驗室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這個江湖之中,多少人在正義與堅持之中滔滔不絕;但王健任似乎不只看到如此。他不動聲色地提示著,在今日新自由主義的時代,只有過氣才有可能成為真正的古典英雄。(汪俊彥)
8月
30
2017
真人模仿、甚至放大戲偶的不自然;或者,讓演員把另外一位真人當成一尊戲偶來操縱,不禁讓人思考,在社會化的過程當中,人,真的完全擁有獨立的自由意志嗎?或者,其實我們會不會也只是被主流價值觀操縱的魁儡而已?(陳佳慧)
7月
17
2017
誠然,故事的熟悉感加上網路作梗的堆疊,讓觀者對演出內容多少還能掌握劇情所傳達的內涵,無論是回應先前的教育宣導或是反映當今的網路亂象,背後所蘊含的社會教化意味仍顯得相當濃厚,勸世的目的不難體會。但既是標榜「音樂劇」作品,則做為主要架構的音樂旋律、唱曲歌詞、肢體節奏,則必須面對最殘酷的演出考驗。細數曲目表中包含序曲、終曲及中間串聯等洋洋灑灑總共多達十五個曲目,音樂唱段的編創可說具足了滿滿的誠意。
3月
13
2024
從四季風土節氣發動的表演文本,進入了童年的回憶,收尾落在劇中主人翁有感成長敘事的疑惑與追求:「什麼樣的果子才是最好的果子?」「妳就是妳自己。」「我就是我自己?這樣就可以去冒險了嗎?」雖然,這樣的感悟,帶著正向的能量、溫暖的鼓勵,不過,前半場所展開的土地連結或家族回憶,予人期望更多的開展,到此戛然中斷,讓人若有所失。抑或是換個角度解讀,從家族淵源到個人成長,恰足以引動聯想人生的終極問題:我們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我們是誰?因此,即使觀賞結束的時候,我們是無法知道真正答案的,一如生命的腳本總是無法預知未來禍福,必須自行邁開腳步前進,才能揭曉謎底吧。
3月
05
2024
導演的場面調度,展現對文本的極大尊重與自我節制,以簡潔的手法,讓演員的身體與聲音在幾乎空無一物(除了必要的桌椅和視覺焦點的紙捲),但有強烈設計感的劇場空間中,自然而平靜地流動,有效地發揮文字內涵的戲劇性與抒情性(lyricism),貼切呼應作品主題。自屋頂平滑地斜掛而下,位在舞台中心的特殊材質「泰維克」紙捲,雖是舞台視覺焦點,但並不會轉移或妨礙我們的觀看、聆聽,而更像是舞台上的第N個角色(文學作家、Bella的一夜情對象),與戲劇文本平行互文的其他文本(創意寫作課程指定閱讀),或者角色生命情境的隱喻(Bella自殺的嘗試),最終更成為角色個人生命的寄託:Bella的最後一段獨白,全場靜默無聲,以投影呈現在紙捲上,我們彷彿隨著她的引領,翻著書頁,讀著她為Christopher寫下的悼詞,沉靜地聆聽著她——或許還有我們自己——內在的聲音。
3月
04
2024
《乩身》以加倍誇飾的手法來觸及問題意識,討論民間信仰在當代潮流中的轉變:神明文創化、信仰科技化與信眾速食化。在民間傳統信仰中,乩身是跟神明有特別緣份的信徒,作為神明降世所附身的肉體,本來的責任是協助神明濟世救人。然而《乩身》的虎爺乩身沒有特殊體質,也沒有「坐禁」靈修,而是表層意義上的吉祥物般的存在。不只神明周邊可以文創化,地獄會是熱門旅遊景點,枉死城更可以是開party的好地方。
2月
09
2024
一個大哉問,如何逃出父權體制,及其婆系的代理人?求助於祭品的獨棟紙紮屋,這是已惘然的死後事,《鼠婆太》要凸顯的是快意人生的在世事,也就是甕養白蘿蔔為菜脯及其蛋。事實上,白蘿蔔屬十字花科,不是繖形科的紅蘿蔔,所以不叫white carrot,而叫radish,或可加上white,西方人依據它的日語「大根」俗稱為daikon——閩南語就是菜頭。但無論叫什麼,它就是塊莖類,是這齣奇幻劇的主要符號,而德勒茲著名的「塊莖」(rhizome)思想在此倒是很契合。「塊莖」是某種運作,是相反於樹狀或單一系譜的體系,一種跟域外產生連結或交遇(encounter)的思維,且總是保持差異,或回到差異自身,它有六個運作法則:連結(connection)、異質性(heterogeneity)、增多性(multiplicity)、不定意指的斷裂(asignifying rupture)、製圖術(cartography)以及「轉印法」(decalcomania)——也叫貼花轉印法。就像團名「末路小花」的命名很奇魅,德勒茲把貼花的decalcomania解釋為一種「塊莖」則是很妙用,他這麼講:
2月
09
2024
正如演出地點選擇編導許芃老家祖厝,是名副其實的沉浸式現地製作,故事也取材自大量的許家親族訪談。不過,《鼠婆太》卻非一齣許家家族興衰史(更沒有藉知名後代子孫牽連台灣近代史),而是從這個中壢過嶺的客家家族,傳遞個人(特別是女性)與親族之間的愛恨情仇。
2月
06
2024
故事從結束開始,梁山伯與祝英台化作蝴蝶雙雙飛去,留下來的馬文才要如何去面對這樣的局面?陳家聲工作室取材經典故事《梁祝》,拉出馬文才為主角向外開展,揉入當代語彙,透過喜劇手法投以存在主義的哲思。
1月
2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