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勞及其所創造的《詭跡》
5月
20
2020
詭跡(稻草人現代舞團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29次瀏覽

陳祈知(專案評論人)


「存在物既無過去也無未來,從一個現在落入另一個現在。」——沙特《嘔吐》

稻草人現代舞團舞作《詭跡》(Dripping)2015年於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首演,今年在臺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將九十分鐘的首演版凝鍊成六十分鐘的2020年再現演出。《詭跡》的創作靈感源自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的小說《嘔吐》(La Nausée ,1938),將舞團排練場漏水的真實景象延伸到劇場裡,舞者羅文瑾與李佩珊以「詭」異的行「跡」凸顯存在的荒謬性, 以及現實的虛空。在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肆虐全球這段期間,無數的表演都取消了,《詭跡》是極少數維持原時原地演出的作品。因應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三月二十五日宣布公眾集會活動室內超過百人建議停辦,因而《詭跡》每場演出僅釋出六十張票券,而此舞作也在瘟疫蔓延時,對人的存在與本質提出反覆的扣問。

舞作一開始,右下舞台以一百多個亞鉛水桶堆疊成一堵牆,舞台中間是兩張背對背的椅子,其中一張椅子上面放了一只亞鉛水桶。由歌手暨鍵盤手米莎、低音大提琴手孟濂、打擊樂手蔡易成三人組成的爵士樂團則被安排在左舞台,樂團以規律的擊鼓聲製造水滴一滴滴落下的音樂節奏與神秘氛圍。李佩珊率先登場,以直線、塊狀燈光打出她的動線,她的動作規律富機械性、動向筆直,接著羅文瑾頭戴水桶出場,扭動著有機的身體,兩位舞者幾乎沒有互動。若說李佩珊代表理性,羅文瑾就代表感性,她們所表現的是,同一個人在平行時空裡,理性與感性一直在轉換。沙特的存在主義思想核心,就是「存在先於本質」,人的存在在先,然後才能夠賦予其本質。對沙特而言,「存在」是先天普遍的、固有的、恆常不變的,而「本質」則是後天生成的、非固定的、可以轉變的。如節目單所言「李佩珊代表的是規則切割的機械時間與理性空間,羅文瑾代表的是隨性扭動的身體時間與感性空間」,於是乎,李佩珊象徵的「存在」先於羅文瑾象徵的「本質」,《詭跡》在角色設定與動作質地上與沙特的存在主義建立了連結。

排練場漏水和這波新冠病毒肺炎疫情的爆發同樣讓人措手不及,同樣迫使人的生活脫離常軌。兩位舞者疲於奔命、狼狽,一再重複地用水桶接漏的徒勞如同是薛西弗斯的徒勞,勞役之苦永無終結之日。當她們終於理解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無功時,她們決定逃避現在,躲藏在「過去」裡,於是她們把頭埋進水桶裡,拒絕回應現實之荒誕,生命之殘酷。而那些荒謬的行為,諸如:羅文瑾將水桶一一穿戴進自己的四肢,形成身體的窘迫感,或是將數十個水桶堆疊起來,水桶山逐漸拔高,終至傾倒,水桶散落一地,抑或是在首演版本沒有出現,以大腦的形象打造其造型,象徵思想、意識的角色於再現演出時從右下舞台衝出,將那堵水桶牆打散,象徵「思想竄出了腦門」,這些無非都是在表現現實之荒謬,以及生存之困境、人之所以為人的艱辛。


詭跡(稻草人現代舞團提供)

身穿白色大衣、頭戴水桶的無臉人在舞台間緩緩穿梭遊移,與場上的舞者沒有任何交會。李佩珊飾演這個角色時,大衣是正穿的,而當羅文瑾飾演這個角色時,卻是反穿白色大衣,大衣的開襟、口袋都在背後,羅文瑾往前走時,白衣無臉人其實是後退的。這個「他者」的存在超乎我對《詭跡》的閱讀能力,觀眾/讀者對其詮釋是具有開放性的,藉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從作品到文本〉(From Work to Text)的開創性概念言之,作品其自身的功能是一個一般符號,它代表這個符號文明的公共範疇,意義近乎「符號」(sign);文本是一種開放的、無窮無盡的象徵活動,是一種可被理解、可被接受的符號。作品是單一的,文本是多元的,文本的意義是不斷地游移、散播、自相矛盾乃至於自相傾覆的。閱讀作品的意義,源自於自以為讀懂意義,達到終極的消費性愉悅,是一種順從文化習慣和先驗傳統的愉悅,是受制於意義的,因而是有限的愉悅。閱讀文本的快感,則是一種遊戲的、不受限制的愉悅,其性質近乎狂喜,這樣的愉悅才是讀者所應當追求的。作者的死亡,就是讀者的誕生。

舞作最後的高潮,李佩珊與羅文瑾慌亂地收拾水桶,樂團演奏一首爵士樂,女歌手米莎執起擴音器湊近嘴邊唱起爵士名曲〈Some of These Days〉,這是沙特的《嘔吐》結尾,主角羅岡丹最喜愛的一首爵士樂曲。接著,燈光漸暗,舞台上的一切歸於沈寂。在此,〈Some of These Days〉所指涉的,是一種超越存在的東西,一種近乎柏拉圖理型(idea)的形上概念。

兩位舞者以飽滿的身體能量貫串全舞,身體能力強大而多元,演技生動。羅文瑾擅以文學文本編創舞作,《詭跡》是她極為出色的作品,這個作品從生存之徒勞出發,讓觀眾看見從徒勞延伸出來,各種滴與漏的存在詭跡及其所創造的種種。

《詭跡》

演出|稻草人現代舞團
時間|2020/05/10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