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女性,三座孤島《獨白時刻》
12月
16
2021
偷(製作循環工作室提供/攝影牟仁杰)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77次瀏覽
林冠廷(劇場文字工作者)

《獨白時刻》這場演出結合了三段獨白,分別是〈鋼琴〉、〈耳朵〉與〈偷〉——〈鋼琴〉藉由一段師生戀,帶出鋼琴老師鈺涵的戀父情結。〈耳朵〉藉由一場喪禮,引出賣場員工幼慈的喪子悲痛。〈偷〉則藉由一場逮捕,道出家教老師敏如的偷竊癖好。雖然三則故事沒有情節上的關聯,但有趣的是,其主角都是有創傷的女性。

鋼琴(製作循環工作室提供/攝影牟仁杰)

〈鋼琴〉中,鋼琴老師鈺涵有份屬於「情人」的創傷。比較特殊的是,她的戀父情結讓這份情愛創傷與家庭問題結合了。她必須抵抗、迴避的創傷來源有二:活得太長的情敵母親與活得太短的愛人父親。在獨白的開頭,觀眾會發現這段三角戀只剩她與母親——她的父親已經過世了。父親的死,使她的愛沒有了對象。母親的活,則逼她每天面對「以母親之名,行情敵之實」的控制。這樣的日常滋養了鈺涵更多對父親的愛、對母親的恨,創傷造成的疼痛也驅使她在學生怡芳身上尋找出口。怡芳可以代替父親,成為她付出愛的對象;也可以代替母親,成為她投射恨的箭靶。怡芳的出現似乎讓她的創傷有了療癒的可能,但最後,怡芳依然拒絕成為她的救贖。

耳朵(製作循環工作室提供/攝影牟仁杰)

〈耳朵〉中,賣場員工幼慈有份屬於「母親」的創傷。五年前,她的兒子小小失蹤了,於是她少了施展母愛的對象。這份創傷讓她化身成領土意識高漲的獅子,她給愛與負責的對象更廣、更涇渭分明,彷彿保護、照料好僅存的每段關係,她便得以舒緩疼痛。因此,她的愛的觸手甚至延伸到沒有血緣關係的角色,包含賣場的老闆、前男友的兒子等。但在獨白的結尾,觀眾會察覺這份泛愛是解方,也是毒藥。幼慈發現老闆是兇手後,便開始為每段關係所傷。老闆照顧她,卻也殺了她的小孩;比起她,她的前任與現任男友都更關心他們的兒子。她用廣泛的母愛灌溉身邊的每個男人,不只無法等到他們以愛回報,反而因為給予愛產生的柔軟與脆弱換得更多創傷。最後,幼慈對每個男人又愛又恨的矛盾心理,揭示了「以氾濫的愛填補創傷」的不可能。

〈偷〉中,家教老師敏如則有份屬於「良品」的創傷,而其源頭很台灣也很八股。高中某次段考失利後,她便喪失了「好學生」的標籤,進而引發一串身份認同的障礙與焦慮。急於舒緩「跌出焦點」造成的疼痛,走火入魔的她於是決定成為小偷,以偷竊癖重新建構「我很特別」的身份的認知。所以,每當她的標籤再被撕除、創傷再被誘發,觀眾會目睹她再次竊取別人的東西以鞏固自己的地位,從最先的班費,到最後偷走好姐妹的男友、美妝店的商品都是如此。不過,「偷」作為此戲中舒緩疼痛的「藥」,同樣有其成癮的風險,而敏如正是打嗎啡麻痹創傷的代表。在獨白的結尾,從警察局保釋而出的敏如以「偷取警察的銀色原子筆」與「拒絕學生的諮商提案」,來宣示她沒有想要面對創傷與平凡的決心。

這三段獨白同樣以「有創傷的女性」說故事,〈耳朵〉不論就情節安排或角色層次來說,皆比〈鋼琴〉和〈偷〉更有巧思。〈耳朵〉非常複雜地呈現了「創傷」此一主題與「母親」此一身份的多重面向,並以愛恨分明的人際觀同時揭露創傷的光明面與陰暗面,最終導向「不知道該愛還該恨」的困局,是人性的希望之光與絕望之淵。雖然〈鋼琴〉也以混亂的家庭營造創傷的層次,但鈺涵的恨遠多於愛,宛如戀愛市場中的周處,創傷主題與角色塑造相對單薄很多,所以戲到最後,觀眾只能猜測怡芳只是一小段插曲,鈺涵的創傷與母親的瘋魔應該會持續到有人死亡,十年如一日。相較之下,〈偷〉的敏如則像長不大的女孩,活在昔日青春的光輝裡,不知道如何以實際的作為與改變應對成長痛,儼然只是一名高中生「不想長大」的宣言。

獨白或許可以是最適合這三名女性的演出方式,因為觀眾可以被直接聽見她們的故事、看見她們的創傷,她們也能因此引發共鳴,但這場演出的斷裂感卻不停打斷觀眾的注意力。這種斷裂或許與創作的三個面向有關。其一,戲裡每個事件都被切割得乾淨、工整,缺乏流動感,所以當新的事件發生時,觀眾必須重新建構戲裡的人事時地物,暫時抽離感受。其二,除了維繫著整段獨白的主角,演員也要扮演出現在每個場景的配角,角色的進出同樣使觀眾要從「感受」的心切換成「判斷」的腦。其三,亮暗場頻繁的導演手法使觀眾不停進出觀看、聆聽的狀態。因此,在引發共鳴前,無數的角色與亮暗可能已經把三名女性角色從觀眾身邊推遠了。

即使〈鋼琴〉、〈耳朵〉與〈偷〉三則故事各自成立,但合成一場演出,令人不禁疑惑:從〈鋼琴〉、〈耳朵〉到〈偷〉的順序是否有其結構上的安排?或者,無論順序為何,觀眾都會得到類似的看戲體驗?這些懸而未決的提問,使人感覺三名女性缺乏與彼此、與觀眾的對話,反倒像是被召喚到劇場內逕自叨絮。最終,她們就像三座孤島,只得與觀眾對望,不得與創傷和解。

《獨白時刻》

演出|製作循環工作室
時間|2021/11/07 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了解了》有以表演者本身精湛實力收服觀眾的讚嘆,也有在觀眾佈下的陷阱裡努力存活下來後的拍手叫好,段子《ABC》結束得無厘傻氣,觀眾仍報以客氣禮貌的笑聲作為回應。
11月
12
2025
然而刺激越是強烈,亞洲就越是被概念化與抽象化。以小吃攤為中心的雙層設計,更強化了「亞洲作為他者」的舞台效果。當兩位食客上前,他們碰到的不是在乙支路三街或者西面經營布帳馬車的某位南韓大叔,而是旅外已久、表演資歷深厚的Jaha Koo。
11月
07
2025
當所有藝術形式都可自由融合,馬戲若不再以其獨特的身體語彙說話,終將在劇場化的潮流中被同化。而《奔》的美,在於它如何赤裸地呈現了這個時代的疲憊與矛盾——亦讓我們看到馬戲正奔跑於兩個極端之間:渴望成為詩,但也害怕失去根。
11月
07
2025
兩個移動遊走式演出,不約而同皆以環境為主角,由於人的行動及介入而構成新的意識邊界:直視早於人類存在的世界,裸裎人類存在的本質。劇場創造了一場集體在場的無人地帶,讓人重新體驗:為何是人?因何而活?
11月
06
2025
《2064:奧運預演》誠然是一個較為「獨派」理想主義式的想像。能夠處變不驚、能夠包容異己,甚至在坦克出現時人民會齊心擋在槍砲之前。除了作為「他者」的 Ihot,以及最初搶評審席的辯論戲碼之外,少了些較為矛盾或對立的聲音。
11月
05
2025
《2064:奧運預演》並無意處理上述現世預言般的想像,因而讓「未來」成為「不可能的現實情境」之代稱,藉由翻轉不可能為可能,將現實世界因「幾乎不可能發生」而缺乏著力點的諸多爭論搬上檯面。
11月
05
2025
我們似乎看見一種政府社區大學和民間的力量集結凝聚的可能性,這似乎就是社區劇場未來發展的一條重要的坦途和路徑
11月
03
2025
為了活下,舞台上的「我們」不斷溝通、搶奪、逃離、追尋;而當重組一再失敗後,我們將發現自己依舊是重組之前的我們。實際上,在單純為了活下去之前,「我們」並未真正存在,只是被欲望與想像拼湊出的幻形。
10月
31
2025
此一化身拆解了傳說、創作與現實的穩定性,從而重構了馬來亞、馬來西亞與馬來世界交錯的歷史。只是,從臺灣向南看,我們該如何感受與同理「南洋」的歷史叢結?呈現這些叢結又能帶來什麼樣的歷史批評?
10月
31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