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米特里.帕派約安努(Dimitris Papaioannou)
在觀眾紛湧至劇場的時刻,一名蓄鬍、西裝筆挺的男子早已候在舞台上,凝視的雙眼前前後後窺望來看戲的人們。蓄鬍男子把我們拉進了一場戲外戲,在這場戲裡,挾帶著馬戲團窺淫樂趣的群眾,得先歷經他的目光掃視而過。
觀眾席燈暗。
他脫衣,彷如日常,脫到一絲不掛後,走到舞台中央,並掀起一張板子,宛如來到裸體海灘躺臥其上閉目自得。輪迴開始上演,留著落腮鬍的粗壯男子A進場,拿著一片半透明塑膠布,在空中一揮「刷」地一聲蓋住裸男的全身,離去後,緊接著男子B登場,提起裸男身旁的板子「啪」地一聲,令板子傾倒的風掀開裸男身上的塑膠布。如此一來一往,遮蔽又掀起,大約持續了五分鐘之久。在不斷規律重複而極簡的開場儀式中,每一次都有細微的小變化。
不動用肢體碰觸掀開男子的裸身,不動聲色地窺淫。既渴慾,又必須遮掩,不禁令我聯想起那些替衣著暴露的女人披上外衣,避免她受到性暴力凌遲的「善意體貼」,也許我們都是社會所馴服的獸。透明塑膠布,讓裸體海灘頓時成了手術檯上的裹屍布。
舞台開始跳耀繽紛。
黑色皮鞋長出了根,煙囪管線拼接在手臂上,彷彿有了自己的生命,物件成了有機體,肉身也失格成為具有動態生命的「物」。
穿梭在一幕幕幻境裡,看身體猶如物件般,被恣意解體、移植與重新嫁接,是整齣劇裡尤為眩目的奇觀。女人裸體的上半身,搭配赤裸有毛的雙腿(分別來自另外兩名男舞者的一條腿),女人的手替兩條腿穿上黑色高跟鞋,像是畸異的黑色大蜘蛛,又如柏拉圖《會飲篇》裡的四腿人,這個全新的肉體組件裡卻存有三個獨立的靈魂與意志。
賽伯格既是未來式,也是遠古寓言。
在太空人漫遊的考古史詩裡,耳際是小約翰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如悠長的時間之流,孕育著創始的生命。一男一女的太空人自地底挖掘出漂浮的礦石與年輕男孩的身體,女太空人脫去層層厚重裝備,露出雙乳,男孩則躺臥在太空母親的懷裡吸吮乳汁,這幕諧擬達文西的《哺乳聖母》,而男孩重獲新生,開始他奇異的生命行旅。
劇中出現許多對古典名畫的挪用,增添身體的多重指涉與觀戲的線索。盲目的群眾,一會化身《杜爾博士的解剖學課》肢解臟器的準醫生,秒速換裝完,又成為盛宴舉杯的人們,大快朵頤白瓷盤上盛滿的新鮮五臟。
戰場也是持續出現的命題。男孩慌忙自地底挖出手臂殘肢,再從不同的窟窿裡分別找到了腿、頭部與上半身,彷彿屠殺現場的遺骸。然而這些斷肢殘臂又被賦予了獨立運行的生命,在舞台上蠕動、爬行、尋覓可以接合的身體器官,並再度組裝成一個活生生的異質身體。詭譎的賽伯格魔幻,宛如一艘孤獨漫遊的太空梭,在文明未曾抵達的幽黯之境進行身體的秘密探勘行動。
肉身在帕派約安努的舞蹈敘事裡,既是失格,卻又進化成好比衣服、西裝皮鞋、高跟鞋等可以任意置換、拼貼的身份認同,身體的疆界逐漸遺失了邊際輪廓。觀者一方面身陷在一個物件都將幻化出自我個性與慾望的戀物之未來世界裡,卻又同時在肢解、逃脫、穿刺箭林等馬戲團幻術中,突破了肉體的想像限制。也許人終將成為一具沒有個性的骨骸,那麼,何不從人性的囚籠與皮鞭暫且逃逸出來,體驗戲耍與嘲弄的解脫快感呢?
《偉大馴服者》
演出|
時間|2017/11/17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