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貝克特的《等待果陀》中,兩位流浪漢迪迪和戈戈,在一條長著一棵樹的鄉間小路,等待一個叫果陀的人來臨,而整齣戲毫無故事劇情的進展,雖然中間不停進行著一些無意義的瑣事,但兩人一直到劇終,還是等不到果陀。而這種反覆、虛無、看不到結果的寫作方式,倒是為作者等到一座諾貝爾文學獎,原因是「以一種新的小說與戲劇的形式,以崇高的藝術表現人類的苦惱」。
人類的苦惱在上個世紀,表現的是「存在」之虛無,而「荒謬劇場」對於人類存在的提問,即使進入了「地球是平的」的今日高速科技時代,果陀還是沒來,也就是說關於「存在」問題的本質,並沒有因時代而與時俱進,反而是歷久彌新。
當然,每個時代都有其表現「荒謬」的當下情境及語法,世紀當代舞團 2014「驅動城市」特別展演《失憶中的玩笑》,演出宛如當代版的《等待果陀》,由台日兩位跨域的青年編導、編舞家攜手合作,將包括紀實性(有主題的委託創作)的創作生產過程、跨文化的溝通隔閡、劇場的表演性、日本精神的探討、台日兩地的歷史記憶…等等內容,混亂幽默地混雜在時而舞蹈、時而戲劇、時而分不清形式的表演之中,90分鐘充滿張力的精彩演出,劇中「我們為什麼來這裡?」的提問,直到演出結束,也沒有等到答案。
《失憶中的玩笑》的製作背景,是世紀當代舞團新秀編舞家陳維寧,代表台北參加「亞洲表演藝術節」,與主辦國(日本)派出的導演佐佐木透(Toru Sasaki),在台北駐地,並以「稻米」為主題創作作品,然後在兩地巡演。台日兩地的文化差異、演員的語言溝通,及命題創作、短時間排練的現況,編導一開始就將這些實際的狀況,作為演出主題。演出開場,三位演員從世紀當代舞團排練場的三扇門,不斷地衝出又進去、渾身掛滿表演的服裝和道具,慌張地不知所措,而後,四個演員坐在同一張椅子上,第一個演員將一杯米從頭倒下,米粒散落一地,然後開始對話,內容大概就是問,我們為什麼來這裡?要做什麼事?並且從依稀對話中,只知道是一位「藝術總監」要他們來到這裡的。
劇中主要有六個演員(加上台灣編舞與翻譯人員的插花演出),台灣是男女舞者各一,加上一位男演員,日本是兩女一男的劇場演員。接下來,就是這兩幫演員的相遇,及想盡辦法來度過這個演出時光,故事的主幹是美麗的台灣女舞者李蕙雯,勾搭上日本男演員Ippei Kasugai,搬演兩個人的愛情故事;以及包括穿著盛裝、爆笑的日本女演員長崎小姐,一直逼問陷入愛河的Kasugai;但兩方人馬始終溝通困難,後來發現可以用英語,可是兩邊的英語都很差;接著兩邊都發出同樣疑問:到底來這裡做什麼?然後漸漸有點頭緒,原來是來做創作的;那麼就來演時代劇好了,三位日本演員開始討論劇場與連續劇、日本精神與兩個太陽;忽然雙方人馬,穿著盛裝、自己打燈開始演起后羿射日的西方版;最後,以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完美結局,假戲真作地暫時結束了整場演出。以上是大致劇情,中間還有許多快速、毫無邏輯的劇情、對話,舞蹈及舞蹈的模仿,語詞的誤用、瞎扯,及認真的歷史記憶討論…,族繁不及備載。
如此馬戲團般的狂歡演出氛圍中,能指、所指的語言,在演員無厘頭的對話中,成為符號及符號的延伸(繁衍成神話學),譬如一段要用「英文」溝通的劇情,跟投下核彈的長崎無關的長崎小姐,說她學的「英文」,不是美國話(美式英文),而是英文(英式英文),是從東京大學(安保鬥爭的搖籃)怪異(左派)教授那邊學的,接著還從這個「英文」符號延伸到亞洲的未來,以及故意的英語與日語夾雜(文化入侵)。當然,這些符號的繁衍,都是在誇張好笑的劇情罅隙中潛行,一個劇場,兩個平行世界,真實(劇場當下)與想像(符號繁衍)並進,為觀眾腦袋同時開了好幾個視窗,精彩地展現了古老「劇場」的當代精神。
相較之下,台灣演員與編舞,就似乎未完全領悟到另一端的平行世界,比較著重在劇情的鋪陳與美麗肢體的展現,譬如台灣舞者的漂亮動作(如何動?),長崎小姐不時對於漂亮舞蹈動作的拙劣模仿(為何動?),而兩者並置構成了更複雜的「意義」。於是這兩造放在同一舞台,替荒謬劇場的主題,拉出一條寬闊的光譜,不同文化、相異情境、跨域藝術…,到底都無法脫離《等待果陀》中的人類永恆困境,而在只能繼續等待的無奈之中,精彩的劇場演出,也就成了一個「想像力的緊急避難所」(櫻井大造)。《失憶中的玩笑》的精彩演出,讓我們重新拾起了,關於「存在」的記憶。
《驅動城市藝術節—失憶中的玩笑》
演出|陳維寧×Toru Sasaki
時間|2014/08/15
19:30
地點|世紀當代舞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