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開黑幕,闇黑的空間裡,沒有一點光。
耳朵只聽見伯納德.佛克魯爾(Bernard Foccroulle)譜寫激昂的管風琴曲,持續很長一段時間,觀眾只能耳聽音樂,看不見舞台上任何東西。彷彿躺進密閉黝黯的六尺之下,伸手不見五指,只能靜謐地讓心沈靜下來。直到微弱的燈光灑下,隱約可見一具被鮮花滿布的屍骸正在蠕動著。
這是法布爾(Jan Fabre)《死亡練習曲》的開端。先聽覺而後視覺,讓觀眾先打開自己的耳朵聆聽,不急於展示給觀眾舞台的視覺場景。如此步驟都是經過精密的算計,讓舞台上可見(visible)/不可見(invisible)所以顯露的部分,如飄浮在廣袤的海洋上渺小冰山的一角,讓你無法窺伺全貌,只露出一隻手的張揚,另一隻臂膀加入。直到把身上的花塜推開,一副完整的身軀才顯現在觀眾面前。
等到場上的燈全亮,才會看到令人驚艷鋪滿奼紫嫣紅的鮮花。這些鮮花無一不提醒觀眾眼前的美好都只是瞬息萬變,下一刻就被舞者安娜貝兒.尚邦(Annabelle Chambon)徹頭徹尾地破壞。安娜貝兒控制她身體每一寸肌理皮膚、步伐移動已到達體操選手的境界,不時還要表現出如被電流貫穿、全身痙攣的顫慄,對身體的掌控牽動著全場尾隨的目光。節目單上文字所述:「每個動作、呼吸及注視,都充滿震撼力,如同渴望著生命的復活。死亡成了正向的能量源頭,以及新的夢想與慾望的原動力。」如此生之慾,舞台上非只是單一的正向能量,法布爾並不避諱慾望的展示,安娜貝兒有幾個胯下、骨盆、陰道的動作,臉上表情介乎情色與滿足,或直接將鮮花置放於陰部劇烈地磨擦而獲致的快感,這些並不會因為死亡而終止。
全場最令人屏息的畫面是安娜貝兒全身赤裸如回歸至初生的嬰兒,躺進透明的玻璃棺槨裡面,幾隻蝴蝶翩翩與之起舞,停佇在她光滑的身軀上頭。那種美令人不會感到死亡的懼怖,安娜貝兒像是人魚泅游於四方玻璃幃幕之中。法布爾以歌頌生命來歌頌死亡,如此迷濛童話般的視覺畫面,確實讓人感受到一種童趣,包括安娜貝兒在玻璃上如孩童塗鴉、新生兒般留下手、足印記,對於死後的想像,如果僅是返璞歸真,回到童心未泯,重新探索這個世界,是否真能達到法布爾所述,死亡迫使我們對生命有全面且更深刻的洞察力?值得商榷。
法布爾說,唯獨藉著死亡,我們才能學到以不同的角度看待生命。但在《死亡練習曲》中,法布爾所能提供的不同角度似乎稍嫌單薄。死亡並非只是美麗的場景調度,如此五彩繽紛滿溢的視覺畫面,雖內藏高漲的暴力與毀壞,但過於耽美的畫面仍會削弱掉死亡的力道,特別是個人獨舞(Solo),以一己之力能達到生命在死後的競技場搏擊的能量,似乎力有未逮。以同樣鋪滿萬紫千紅康乃馨的碧娜.鮑許(Pina Bausch),她絕不會放掉在這樣美麗的畫面裡,當下正在進行的掠奪、殘暴,讓一處又一處的事件不斷地發生,不停歇持續的跳著,跳到疲憊不堪、跳到不由自主,讓舞者泯滅掉自身肉體的屏障,舞台上只有內在驅力到處流竄,才能同時把觀眾帶往更潛沈的生命皺褶裡頭。
當安娜貝兒從百千朵鮮花中拿起一朵,一一摘掉花瓣,邊數著:他愛我、他不愛我……,到最後在棺槨裡載浮載沈地游盪著,以嘴型說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這些瓊瑤小說般的小情小愛,可以有兩種解讀:一是在死亡記事之中,愛情,甚至是過往記憶中永恆停佇的戀情,皆是刻骨銘心到即使生命終了之後,仍繼續在身體裡燃燒著。二是這樣的愛情卻讓死亡最後畫面停滯於此,無法再深入潛伏進入內心。這支原十五分鐘的獨舞,法布爾加以補充成為目前所見六十分鐘的作品,還需要法布爾再持續探究死亡下去。棺槨外打上「1975.01.17」倒映過來的字樣,如果這裡標示並非死亡日期,而是倒過來出生的年月日,正如從出生那一刻起,每天就越接近死亡多一點。這樣的死亡感知亦需要再多一點。
《死亡練習曲》
演出|楊.法布爾/信念創作體
時間|2013/11/16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