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國光劇團製作的廿五週年大戲《閻羅夢──天地一秀才》,修編自陳亞先劇本,首演於2002年。整個作品一如國光劇團應有的格調,從開場的製作群跑馬投影,到劇中繁複華麗的視聽景觀,無一不是趨近最高規格的執行狀態;而演員更是以老手帶新手為概念,同樣以最高規格的資源對待後起之輩。我想,這正是為何傳統戲曲雖已式微,但整座國家戲劇院仍座無虛席的最大原因。
此戲的演出狀態新穎有巧思,且在傳統戲曲的精神上,傳遞出一份慎重與驕傲。作為一個平時不大看戲曲的觀眾如我,在許多環節真的不禁得讚嘆與羨慕起──戲曲的身段、唱腔、種種虛實之間的戲劇效果,其背後支撐著堅實厚重的歷史背景,反觀台灣現代戲劇,在傳統脈絡與敘事手段上,則不免顯得相形見拙。然而這也同時是刺激我思考以下問題的引信。整個看戲過程中,我都在思考:滿座的劇院裡,這些觀眾到底從何而來?而這群觀眾與台上正搬演的戲,他們之間所共享的認同脈絡到底又從何而來?「但是,歷史──」是整齣戲進行到越後面,我在放下讚嘆之後,不斷自問的問題。
我將從劇本進行討論。此劇講述書生司馬貌到陰府代職閻官一日的故事,過程中將中國歷史中鼎鼎大名的項羽、關羽、曹操、李煜等角之愛恨情愁、人生缺憾一併翻出,投胎再投胎,有感人亦有荒謬;最終,看著行進結局,突然有種高中國文老師在耳邊喃喃「及時行樂」的既視感,頓時一股難過的情緒油然而生──卻不是為了戲中人物,而是這個深負缺陷的套路而歎。
此重大的缺陷亦即「命定論與自由意志的世界觀衝突」。在閻羅的世界中,閻王可藉由決定孤魂的來生而影響下一個歷史長流,從閻王直呼其來生之姓名如關羽、曹孟德等,可得知冥府是超驗於現世歷史之上的存在(存在既有腳本運行著或可預知未來)。這樣的「命定/既定論」,可在劇情行至高潮後,老閻王向司馬貌揭露他在三百年前早已做了同樣的判詞再次得以驗證。同樣的結構在整齣戲更大的外在結構中也可以見得。首尾場景中,司馬貌同樣的遭遇、同樣的氣憤,仍只有觀眾明瞭於心、莞爾一笑,劇中人物仍然痴著。最終更透過司馬貌的處境,試圖傳達出那句朗朗上口的「小故事大道理」,而正是這個部分,使我完全脫離了原先的喜悅。因為我似乎在開場的時候就知道這齣戲要跟我說什麼了,而我還當真得到了如我所想像的「啟示」。
當整齣戲的主幹都在強調一個人(司馬貌作為文人)的自由意志,透過自己的積極取進,我們或許能夠改變點什麼,最終卻被「冥府的玩笑」與「啟示的喪失」全盤否定。嚴格說起來,「命定論與自由意志的世界觀衝突」,在這齣戲中,其實是一種命定論霸權的展現,只是以一種哄騙笑鬧的方式帶過──而我對於這樣不誠實的「啟示」十分不買單。
另一值得討論的部分是「中國歷史」。在一個大多數年輕人都認同自己「不是中國人」而「是台灣人」的時候,項羽、關羽、曹操、李煜這些仍在教科書體系中佔有話語權同時具有戲劇性的中國歷史人物,在這個製作中,實在是有其聰明之處。我相信對於稍年長的觀眾而言,看戲過程中所嫁接的是「屬於自己」的歷史脈絡,因此能從其中得到感動。但對於身份認同動盪、需要重新賦權的我輩而言,本劇所使用的歷史人物元素,更趨近單純的戲劇性、娛樂性,並於其後油然而生一種反感。從三樓觀眾席看下一樓、二樓滿堂彩的觀眾,我都覺得,離得好遠好遠──藝術從來就不只歸藝術。
「但是,歷史──」這齣戲不斷地用此語調,試圖激發觀眾對於其價值觀的(即便我認為是衝突而非反轉的)認同。但很明顯地,這群創作者與那群觀眾之間,所共享的歷史體系,堅實得天衣無縫,而我(及我輩)卻不免在認同傳統戲曲之技藝、敘事、情感、能量之後,仍不斷地自問:自己的歷史是什麼?但是,歷史──並不總是給我們答案。
《閻羅夢──天地一秀才》
演出|國光劇團
時間|2020/12/11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