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照璵(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多元宇宙中的魯智深
有一天殺人不眨眼的水滸英雄,累了,倦了,卻無能擺脫這樣的狀況,忽然有機會可以留在一切因緣開始之前,但卻要以破壞日後的因緣為代價,他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
《洒家智深》為我們說了一個與眾不同的水滸故事。
在百二十回本版的《水滸傳》有段不起眼的情節,故事敘述梁山泊在接受招安後,開始了禦敵平叛的生涯。在征伐田虎時一次戰鬥中,魯智深意外掉進緣纏井中,進入一個宛如桃花源的美好地方,並在一位僧人的指點下,回到現實世界。【1】故事全由魯智深口述,而且沒有後續發展。加上這段情節並非每版《水滸》都有,很容易為讀者輕忽,論者也只能簡單分析這段經歷應該是魯智深心靈世界的隱喻。主創團隊則是從這段沒頭沒尾的故事出發,刻劃出另一個平行宇宙的魯智深人生。
在這個宇宙的魯智深(劉育志飾),沒有了原作的豁達與豪邁,而是在漫無止境的戰場人生,陷入了深深的厭煩,以現在的說法就是得了戰爭創傷後壓力症(PTSD)。因此當他陷入緣纏井,見到了緣纏樹;一株聚集了所有水滸英雄因緣的奇妙神樹;遇到了長期在此觀看水滸英雄行動的水滴(段彥希飾),更在回到現實世界的路途中,發現回到過去的可能,讓他產生了強烈的改變現況的衝動。他不顧水滴的勸告攔阻,三次碰觸緣纏花,終於成功地破壞過去的因緣,但反而讓自己困在崩壞的緣纏井中。正當魯智深將要被這無盡的黑暗吞噬之時,眼前浮現了師父智真長老的身影,在他的開解下,化消了魯智深心中的癥結,脫去了一身桎梏。而脫困的魯智深反過來開解不知何去何從的水滴,打破了水滴自我設限的思考。最後水滴開啟了環遊世界的「水循環」之旅,最後更見證了魯智深的圓寂,最後的相視一笑頗有禪意。不過擬人化的水滴給人一種兒童劇之感,如果可以補述水滴的背景,給予他一個身分,並根據這個身分,賦予更鮮明的個性,如此一來兩方的互動與拉扯應可以激發更多的可能性。
洒家智深(千流製作提供/攝影王俊凱)
相比於原作有些賣弄佛家思想的情節,主創團隊將其轉化為一個互相救贖的故事,賦予新的意涵,稱得上是慧眼獨具。可惜對於魯智深越回首過去越想逃避,最後自陷心牢的內心刻畫,劇本的層次略顯單調,而智真長老開解的對話也未能深掘,不過當最後《虎囊彈‧山門》中的名曲【寄生草】響起時,相當程度上補上了那片缺失的拼圖。這首曲子雖說並沒那麼貼合魯智深當下情境,但放在此處,其灑脫又略帶悲傷的情韻,呈現出魯智深回復初心的心境,經典的抒情力量可見一斑。
回歸演員核心的劇場
跟許多小劇場作品相比,本作導演可說是相當地克制,把舞臺留給了表演者,以現代劇場的手法打造一個融會戲曲與曲藝的空間,由這兩種傳統藝術形式共同推進全劇。全劇只有兩個演員,由戲曲演員劉育志主演魯智深,而曲藝演員段彥希除了要飾演水滴外,還兼飾金翠蓮、智真長老,時不時還得拿起竹板來一段快書,用以補述情節、描摹氛圍。文武場在伴奏之餘,也得擔負起內白、群演的任務,雖然他們大多使用臺語,略顯突兀,但其「聲口」也營造出類似野臺演出氣氛,頗有娛樂效果。
劉育志的戲曲功底讓他在舞臺上相當突出,他的表演雖然穿插一些舞臺劇的風格,但大抵仍在戲曲範疇,給予他跨界的空間並不大,有點可惜。不過在戲裡他充分發揮武淨本工,身段邊式漂亮,將〈山門〉的羅漢拳改編為打蚊子拳頗有巧思與喜感。而除了身段武功之外,唱念也在水準之上,不過仍有進步空間。優秀的表演藝術足以劇本彌補情節或情緒的漏洞,如上述【寄生草】便以曲辭聲情提升了本劇的質感,如果能將本隻曲子的蒼茫豁達的曲情發揮出來,整個演出會更加動人。此外本劇魯智深的語言不斷在韻白、京白、國語切換,藉此呈現魯智深的不同心境,但邏輯沒那麼清晰直觀,尤其是類似的京白、國語有時難以分辨,這或許是未來可以加強的部分。
相較於劉育志以戲曲表演一枝獨秀,段彥希則除了竹板快書外,還肩負起現代戲劇的部分,並且需要與魯智深搭配作戲曲身段,真正做到了跨界表演。非科班出身的段彥希能夠流暢地完成,表現值得讚賞。不過他所兼演的角大多用喜劇的方式呈現,雖對活絡全劇的氣氛功不可沒,但比較難看出細膩演技,尤其是智真長老,是故事最後推動魯智深頓悟的關鍵角色,即使再怎麼幽默,還是要刻劃他內斂沉穩,這演技拿捏不易。
洒家智深(千流製作提供/攝影王俊凱)
整體舞臺調度相當流暢,沒有什麼故作玄虛的設計。維持了簡單的舞臺,用木箱組合營造空間變化,都建立在戲曲寫意表演美學的基礎。除此之外,竹板快書與戲曲音樂配合頗見巧思,有時由曲藝演員持敲擊樂器來掌控節奏,有時則用京胡搭配竹板快書,讓兩種表演藝術交流而不碰撞的風格,都取得不錯的效果。這樣的處理或許在某些評論者的眼中過於保守,但卻保證了音樂更為戲曲觀眾所接受。整體來看,本劇無論在主題還是形式上,仍保持了相當的「傳統味」、「戲曲味」,無庸置疑地是齣「實驗戲曲」,而非只是點綴著戲曲元素的現代劇。
戲曲夢工場的定位
自臺灣戲曲中心成立以來,逐步規劃了諸多節目徵集計畫,透過補助機制,為民間劇團挹注資源,藉此為臺灣傳統表演藝術注入活水。而每個計畫的傾向都有所不同,若以傳統與創新作為光譜標準,「戲曲夢工場」無疑是最靠近創新一端的計畫案。隨著現代劇場的創作者參與益深,難免會出現一些戲曲元素淡薄甚至流於點綴的作品。重視戲曲主體性的觀眾對這些太不戲曲的作品自然頗有微詞。
洒家智深(千流製作提供/攝影王俊凱)
筆者雖然屬於重視戲曲主體性的觀眾,但從不反對戲曲實驗,畢竟既然是實驗,就必須接受失敗的可能性,也認為戲曲觀眾對於實驗的態度可以更寬容。事實上,在臺灣戲曲現代化的歷程中,現代劇場的資源已逐漸成為不可或缺的存在。單以影響最大的導演為例,榮獲傳藝金曲獎的戴君芳、宋厚寬都是現代劇場出身,其中宋厚寬與戲曲緣份更可以追溯到「戲曲夢工場」的前身「小劇場大夢想」。從這層意義上,作為傳統戲曲與現代劇場交流的場域的「戲曲夢工場」,絕對有其價值。
不過,筆者也期待投入「戲曲夢工場」的現代劇場創作者,能做到理解戲曲藝術,與戲曲演員密切合作。作品的戲曲元素未必要很多,但都能在劇中發揮不可取代的作用。這次《洒家智深》的主創群,交出了一張相當不錯的成績單,希望未來能在這次的經驗後,可以更有底氣地進行下一次的戲曲創作。
注解
1、《水滸傳》第九十九回 「花和尚解脫緣纏井 混江龍水灌太原城」。
《洒家智深》
演出|千流製作
時間|2024/09/22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多功能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