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白斐嵐(2023駐站評論人)
實在想不起來上次有美國團隊受邀國家劇院演出,是什麼時候的事?腦中依稀記得伍斯特劇團(The Wooster Group)2017年來過臺北藝術節,但那是在水源劇場。身為評論,如此發言似乎很不負責任,於是我上了兩廳院網站搜尋一番──網路資料顯示自2015年以來,只有傑夫.索貝爾(Geoff Sobelle)的互動式物件劇場,而那是在實驗劇場。戲劇院則多以歐陸劇場為大宗,偶爾加上一些大英國協勢力範圍。如果要說台灣劇場深受「歐美」文化影響,就國際交流的實際比例來看,倒也不盡然。
「國家劇院」的標誌很重要嗎?對泰勒・馬克(Taylor Mac)的《Judy秀:美可敵國》來說或許如此。英文原名「a 24-decade history of popular music」(240年流行音樂史),既是歌舞秀、演唱會,也是行為藝術與儀式(如泰勒.馬克所說),2016年首演於St. Ann’s Warehouse,原為24小時不間斷的長時間演出,以246首流行歌,提出美國正史之外的另一種詮釋可能,以酷兒精神取代父權敘事,讓過往那些被抹滅的,重新浮上檯面。後又重組為3x8小時、6x4小時版本巡迴演出,這次來到台灣的,則是兩小時濃縮精華版(雖然實際演出為150分鐘)。
而所謂「另一種可能」(alternative),無論我們多麼努力抗拒二元敘事邏輯,依然無可避免地指向牢不可破的中心(畢竟,有邊緣就有中心):不只是泰勒.馬克挑戰的美國正史,還包括同樣被視為邊緣的變裝表演。如他在演唱會中提到,「變裝」本來只能在昏暗酒吧或實驗場地演出,但某次他竟然受邀到林肯中心(「就像美國的國家劇院」,他補充說明)演出,只是是在戶外免費公演,還不能吵到劇院和音樂廳的付費觀眾!這次站上了台灣的國家劇院,自然也是另一種認可(變裝站上檯面)與反叛(挑戰既定規範)。然而我也好奇,作為主辦方的「國家劇院」,除了充當被突破的背景之外,是否具有同等能量,參與這場「宣示行動」?
如果近年台灣熟悉的歐陸潮流,是將現實帶進劇場,化劇場為嚴肅論辯的公共領域;那麼我們的確好一段時間沒想起美國前衛劇場、行為藝術(特別是和性別操演與身分政治相關的那條路線),往往用虛假的「扮演」拆解現實體制與規範建構,強調真實是種製造,以戲謔翻轉、鬆動身分疆界。在這樣的前提下,泰勒.馬克以其閃亮華服、時而深情時而挑動的嗓音,加上精心編排的聲光音樂,實承載了另一種又破又立的政治動能,絕不僅止於站上國家劇院舞台的認可與反叛。
泰勒・馬克在演出現場,開了個中文譯名「美可敵國」的玩笑(「I’m not so sure」,他說)。半做效果半認真。節目要賣,需要重新包裝,我不會罔顧現實對此指手畫腳。然而真正困擾我的,是劇院相關論述,備足了流行歌、變裝、同志運動的脈絡,就是沒有劇場。我的意思是,這畢竟是劇場吧!把重點放在變裝得到劇場(還是國家劇院)的認可,挑釁正規劇院規範,是否就拱手讓出了「劇場」可以具備的政治能量呢?
從行為藝術到酷兒展演,一言以蔽之,翻轉日常與廟堂。既然一切(性別、敘事、美學、國族史)都是建構,就沒有什麼是牢不可破。於是,泰勒・馬克(Taylor Mac)以流行樂重述的美國史,用意並非再造經典。恰好相反,隨著台詞、歌詞巧妙串起的語意不斷自我推翻,再熟悉這些歌曲的聽眾,聽完整場演出或許都會更加困惑。如男性既連結到萬惡父權,又是〈Only You〉歌曲中偶爾迷戀、崇拜的對象,像是他樂團成員呈現的「正面父親形象」(father figures)。〈Gloria〉歌詞裡有種姊妹伴似的親暱,他卻要觀眾帶著斥責想像「討厭的侵略者如習大大穿著女裝的模樣」。又或如演唱一戰愛國歌曲〈Keep the Home Fires Burning〉時,泰勒・馬克讓「自認是14-40歲男性(徵召年齡)」的觀眾走上舞台,重演壕溝戰事情境,接著卻在此段落話鋒一轉,開始聊起戰爭期間發展的女權運動,並要台上「男性」張開雙腿迎接「Tom boy」(男人婆,或稱T)的時代來臨。
Judy秀:美可敵國(國家兩廳院提供/苗嘉澍 MIAO's photography)
至於那些被他挑選上台互動的觀眾,他多次強調他們被指定的身分是種「扮演」:「你現在要扮演尷尬、惹人厭的異性戀男性」,一方面以此為手足無措站上舞台的觀眾開脫,另一方面時點明了性別操演最重要的精神──「日常生活所展現的性別樣態,其實都是種扮演」。如同我們無論男女老幼,要是不小心,也會在日常中流露出父權壓迫的面貌。於是,在他的每一首歌之間,我們的認知翻轉再翻轉,極盡可能地自日常生活召喚各種情緒,舉凡厭惡、抗拒、排斥、親暱、嬉鬧、釋放,在泰勒・馬克言語一聲令下,無痛切換。如果是在音樂劇裡,每一首歌開始前結束後,都要帶領觀眾來到不一樣的地方,泰勒・馬克的歌曲演繹徹底達到了九彎十八拐般的敘事推進。
然而,或許是多年身處「主流之外」的生命經驗,讓泰勒・馬克面對台灣觀眾時似乎有種過度溫柔與小心翼翼──至少這是我所感受到的,也好奇於其他地方巡演的觀眾是什麼感覺。台上的反叛與挑釁(如果這是本場演出的重要精神),似乎只停留在叫觀眾不要管兩廳院規定,要錄影、要站起來都可以,「I don’t care」。在完成對場地的解放之後,泰勒・馬克倒是時時刻刻意識到自己來自大國的身分,多次開玩笑說「我們美國人真的很吵」,又或者是在全場觀眾對著歌詞布幕,順利唱完〈Keep the Home Fires Burning〉副歌時,也嘲諷了一句「殖民主義真的很厲害!」
從性別與美學的邊陲來到中心,卻又從政治版圖的中心來到邊陲,泰勒・馬克的小心謹慎,讓兩者之間呈現雙邊認可的雙重微妙。在此同時,台下觀眾自豪於台灣成為亞洲第一個通過同婚的國家,尤其是當泰勒・馬克唱起事前為新創作進行田調、以台灣「兔兒神」為題的歌曲,更加催出了與第一世界接軌的美好感覺。如果說這是一場需要獻祭的儀式(如泰勒・馬克開場所說),我們彷彿無從獻起──連花上24小時的時間與精力都不必,可以輕易地將所有責任推給父權,「今晚用父權來獻祭」,但又是否真是如此?
如影隨形的戰爭陰影,是泰勒・馬克華美袍下的一根刺。烏克蘭與普丁,台灣與習大大,還有化為乒乓球的個人日常承受之攻擊。如果說整場演出有哪個時刻讓我瞬間出戲,那是一戰壕溝場景。坐在三樓的我,清楚看見台上觀眾開心享受自己的參與,在泰勒・馬克語言魔力下的他們,從士兵轉換身分成為被賦權的tom boy,而我不得不想起烏克蘭同樣被迫轉換身分的藝術家,上了戰場不見得能再活命。泰勒・馬克,當然不想要習大大吞併台灣,這樣他就來不了了。若有一天台灣也成為戰地,這場演出又將如何被記憶?
或許這是過度延伸,但那刻的我不禁想問,若說父權是萬惡根源,酷兒理念又將如何解決現世問題?正如嬉鬧與虛幻,也有乍然觸礁現實的時刻。結尾歌曲〈Power to the People〉恐怕是必要但不盡然的樂觀盼望。無論如何,我想我們終究相信兩小時的劇場演出,可以是246年歷史的濃縮,也可以是另一股滲透現實力量的起點──所謂變裝的力量,是變(翻轉),也是裝(扮演)。
《Judy秀:美可敵國》
演出|泰勒・馬克(Taylor Mac)
時間|2023/2/25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