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思菁(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光亮「啪」的瞬閃即逝,標誌著下一段落的換場。這是一場彷彿拼湊記憶碎片的展演,卻也是一串試圖由不同感官留存記憶的刻痕。在此,一段段閃光燈記憶(flashbulb memory)的切入與結束,蘊含著對編創者而言是印象深刻的重要情感牽連,以此貫穿編纂出編創團隊與觀眾共處空間的意象線索,成為由劇場新創產出的集體身體記憶。
甫進入小劇場便被詢問「你從哪裡來」,再被帶往東南西北的對應區域就坐,藉由人群移動與暫時安置,將劇場空間施與「製圖」(mapping),轉化為臺灣這塊土地中的族裔流動樣貌。陳武康(編舞暨演出)以口語與觀眾陳述這空間中擺置著的族群劃分與認同危機,拋出「死亡」與認同政治中以劃分疆界認「異」的疑惑,自此輕輕點出「死亡」主題。介紹整個製作團隊的成員,無論燈光設計、服裝設計、音樂設計等人皆為表演者與設計者。他們散立在觀眾席或舞臺側邊深處,以緩慢簡易的肢體反覆動作從旁進入舞臺區,讓我想起田啟元《白水》以漫步行走塑造的祭儀動力氛圍。陳武康自己則以較低重心且類似東南亞祭儀質地的動作,在中間起舞,多為運用下半身半蹲側移以及上半身傾斜的身體動作,展現這段神秘儀式氛圍的死亡之舞。
無奈中消失也是積極中的幸福(臺中國家歌劇院/攝影李建霖)
結合即時攝影與投影,以前後布幕影像取代觀眾直視表演者的視角。因陳武康揹著攝影機拍攝並即時投影,觀眾目光彷彿親密地貼著,隨著他的身體在舞臺區與觀眾席間移動遊走,從觀眾席、舞台、地板、臉上鬍渣、觀眾座位下等,都隨之揭露而窺見陰暗角落的秘密。接著,彷彿隨機拉起觀眾上臺般,從陳武康與第一位觀眾、逐漸進展與到四位觀眾的手臂奮力拉扯擰轉對抗,類似接觸即興中手拉手重心對抗與抗衡,緊密牽引著的連鎖互動反應。第一位觀眾演員y在觀眾席開始敘說關於渴望死去的父親能認同自己的故事,同時間陳武康扮演著敘事者的詮釋轉譯,身體動作變得柔軟且糾結,維持緩慢內斂的質地,傳達隱晦私密情感的氛圍。
在觀眾席與舞臺區交界正中央,是一隻上下貫穿的鐵管,但陳武康並未攀爬上去,而是在下方貼近並以少許腹部接觸獨舞,在糾結紐擰的舞蹈動作後緩緩下倒地。黑衣製作成員們前往幫他換上纏滿花朵的頭冠與衣服。舞臺區螢幕投影出紀錄片《九槍》移工阮國非槍殺事件中的警察慌亂對話文字記錄,彷彿打字般反覆出現的數個詞語句子交織中,呈現出一種荒謬又悲涼的事件經過。著裝完畢後,一個彷彿無辜帶有深深眷戀的幽魂,又彷若新生幼子般潔淨的軀體,緩緩站起,輕輕地清唱起一首懷念母親身軀與家鄉院子的曲子。【1】他的悠揚好歌聲彷若喃喃訴說般地動人,但其字正腔圓的中文咬字,卻也瞬間讓觀眾感受到無法置身其中的疏離效果。
無奈中消失也是積極中的幸福(臺中國家歌劇院/攝影李建霖)
拉回家族敘事,陳武康談起在印尼突然「異地死亡」的外公,細細陳述事件經過與家族成員與外婆的感受,再走到劇場及觀眾席各個擺放外公遺物的地方,螢幕即時投影出各區的遺物,包括舞臺區的百合花、觀眾席數處鏡面方框中的物件等,包括錢幣、皮包、錶等這樣貼身遺物。彷彿回憶實則是想像的熱鬧家族吃飯場景,在唱了一段粵語《月光光》後,述說想像中開門看到外公歸來的激動,而讓敘事刹那終止於旁白聲音陳述外婆死亡日期。在夾雜著北管唱念與三弦琴聲層疊的音樂中,陳武康緩緩獨舞,以身紀念悠遠家族情感記憶。
回歸開場最初的日常服裝,陳武康在舞臺區坐下並短促呼吸幾次後,默默無語地展開「憋氣」的動作,並在結束後告知觀眾他憋了一分四十秒,而遲鈍如我是直到被告知後才頓覺荒謬好笑,讓關於死亡的氣息鬆快許多。最終,由陳武康開頭而其他製作團隊成員陸續跟隨,一一分別走到不同觀眾面前,以雙手握住你的手、眼睛直視你的方式,說著謝謝前來。將這個彷若喪禮中家屬答禮的握手,轉化為充滿愉快感謝之感情傳遞溫暖。
「死亡」在不同的記憶片段中彷彿如影隨形,但展現上卻不刻意直面陳述死亡,也沒有過度濃烈的情感呈現。作品傳達的意念反而更多地直指仍活著的人,關於生活、關於遺憾、關於希望、以及想像歸來等,都是身體感官記憶運作下的片段。總有一些相當微小的片刻,可能是一個手勢、一個眼神、一段歌聲,總能勾起觀眾對親人死亡經驗的幽微共感。至少,緊握陳武康感謝前來的觸覺感知,已重新翻轉了我身體中的閃光燈記憶⋯⋯
注解
1、演後座談中,陳武康說明這首曲子是由他先作詞,再譜上曲調的自創歌曲。
《無奈中消失也是積極中的幸福》
演出|驫舞劇場
時間|2024/06/08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 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