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妍忻(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系碩士生)
如果說喪禮是辦給生者的療癒儀式,對死亡的談論同樣在生者的想像裡徜徉;當親人的逝世成為作品的前文本脈絡,面對死亡這樣的大題,余彥芳和陳武康都選擇以「消失」來代稱,有別於死亡的不可逆性,消失更像一縷青煙,飄散在空中仍有可見可觸的機會;兩人用輕鬆的語調面對死亡、讓想像的身體找回逝去的親人,於是「消失」讓記憶的重置出現可能。
相隔一週走進臺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余彥芳《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Ⅲ》、陳武康《無奈中消失也是積極中的幸福》不約而同以消失作為死亡的幻象,對此議題大相徑庭的處理方式更凸顯兩者對「消失」相異的寓言手法。一場完整儀式治癒了生者,重拾機會梳理被迫中斷感情,面對親人的逝去,余彥芳和陳武康將消失的想像拉出不同維度。
兩個「消失」皆以自編自跳的獨舞為核心,同時消除舞台界線讓觀眾成為作品的一部份,並在作品中加入大量口白使用,這幾項元素使他們所談的消失不停切換於第一和第三視角之間,時而置身死亡的想像裡,時而與觀眾共在死亡的觀看,這種未被連續的結構與情緒並非造成斷裂,尤其在《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Ⅲ》中,余彥芳已然成為父親的載體,在他想像父親的同時儼然就是記憶本身。
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Ⅲ(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攝影陳建豪)
《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Ⅲ》消失的是余彥芳父親——余雙慶,作品欲抹除觀演界線打造輕鬆步調,入場時余彥芳便親切歡迎觀眾入座。首先可見舞台上一落棉被、安全帽、皮帶等日常用品,營造親密且私人的空間感。當余彥芳穿上一件件T-Shirt,在身型回到余爸爸的當下,對父親的情感連結以非線性的時空表現,透過模仿父親牽摩托車、投籃、起床等日常身影,余彥芳平鋪直敘的回憶堆疊,讓溫柔追憶的脈絡有跡可循,卻也使整體結構稍顯扁平。日常姿態的描繪上,尤其以父親主業:刻印章的身影最為動人,即使前段的種種鋪排已讓余彥芳和余雙慶宛如一體,在燈光凝縮集聚所有氣息的當下,余彥芳以外衣包裝而成的父親模樣,仍被他本人流出的真摯情感所鬆動,此時肉體或精神對生命的映照不必再加以印證,猶如打開入場時放在座位上的信封:「你記得他怎麼提重物?怎麼跳起來?」在劇場時空凝結的當下,余彥芳不只是展現個人記憶裡的余雙慶,而是讓觀眾都能走進余雙慶的世界,重置一場消失的想像。而同樣會在開演前收到信封的另一場「消失」,是陳武康《無奈中消失也是積極中的幸福》。
信紙洋洋灑灑寫下這場消失儀式將上演的十一個段落,編舞者同樣在開場前熱絡招待觀眾,而開口的問句是:你從哪裡來?劇場空間已被陳武康劃分為臺灣的地理位置,觀眾依此選擇座位時,關於「異地」的主題已被搬演而出;作品前段以陳武康胸前扣上攝影鏡頭的動態肢體為主軸,其身體核心受制於攝影鏡頭,而以四肢緩而流動的高低水平移轉為主,相對布幕投影的即時影像隨些微動態而有大幅的視角變換,陳武康作為動態的主體置身在觀眾的觀看之中,流動於舞台與觀眾席間的身影又轉換為客體引導第三者的旁觀凝視。作品後段隨著暗樁觀眾講述父親異地死亡的故事,陳武康褪去外衣徒留連身膚胎,布幕投影出移工、槍殺、攻擊等話語字幕,在未知那是電影《九槍》的情節時,便已被突如其來的移工異地死亡議題震撼,此震撼並非事件的衝擊,而是牽涉層面廣泛的巨大議題未經鋪墊就重重砸了下來。
無奈中消失也是積極中的幸福(臺中國家歌劇院/攝影李建霖)
暗樁觀眾父親的故事,以及陳武康化身異地死亡的移工,似乎都在為外公的異地死亡鋪陳:遍佈劇場的護照、手錶、相片、背包等用品,都是外公在印尼死亡的遺物。然而異地死亡是否能與「移工的」異地死亡劃上等號?筆者做為未看過《九槍》的觀眾,光就字幕上傳來移工受壓迫及其隱含的社會議題,便未能在作品中得到相關脈絡的梳理。當含有明確指涉符碼的素材進入作品時,僅將焦點放在賦予亡者的想像中,便忽略了在作品中重新塑造日常符碼的意義。
現實的時空不停在流逝,對比余彥芳緩慢柔軟的鋪敘回憶,陳武康更像帶觀眾走進一場實驗室,在明確的十一個段落中實驗人們可以如何直面死亡、好好的死。也許直面死亡就像余彥芳將回憶凝結在劇場的當下,在一場關於思念的想像過後,如同舞作中寫在水寫布上的家族史,痕跡終將消失,卻也能數次重複提筆。
《無奈中消失也是積極中的幸福》
演出|驫舞劇場
時間|2024/06/08 19: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
《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Ⅲ》
演出|余彥芳
時間|2024/05/26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