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新生代劇作家林孟寰《野良犬之家》(A Dog’s House),獲得第十五屆臺北文學獎首獎,此次首演由動見体劇團符宏征執導,題旨上有許多地方與十九世紀挪威劇作家易卜生《玩偶之家》(A Doll’s House)相呼應。這兩齣劇作同以家庭為軸心,且皆在劇名上揭露個體在家庭中的本質:後者原來是隻娃娃,前者只是條狗。此外,兩劇皆呈現當時文明價值的束縛。如果說《玩偶之家》反映當時受禁錮於中產階級家庭以至整個社會的女性地位,那麼《野良犬之家》所關照的,不再限於男性或女性,而是將禁錮客體延伸至普遍人性。有趣的是,解放文明桎梏的場域,後者是家庭之外,前者就在家中。
戲裡所建構出的家庭中,兄、妹、大哥三人一家,不只是像狗,亦非變成狗──他們本質上就是狗。兄的舉手投足都跟狗一樣,偶爾兩眼無神地盯著電視瞧,其餘時間就是吃、睡、躺、走、呼、吸。脖子戴著如狗項圈般的套環;像狗一樣地咬鞋;吃著狀似狗飼料的喜瑞爾榖片,弄得滿地卻無心清理;發出如犬狼般的低嚎;覺得自己全身長滿毛,到處磨來蹭去;以味辨人(用味道來確認大哥是同家族的人)。因此,兄的一舉一動,與其帶有道德標準地稱之懶散、怠惰,倒不如說隨性,隨著人性──人之獸性、動物性。相較之下,另一個主要角色,妹,與兄形成強烈對比,受文明洗禮許多,不僅從談吐、行為、思想中可見,也展現於衣著上(第一場穿著高校制服,第二場換成宮廷華服),儼然是社會約束的表徵,所體現的,一如兄頸上的項圈,其實是更大型的文明套環;趨於劇末,妹一產多胎,劇作家似乎也暗示了人物骨子裡無以改變的生物本質,甚至兄對妹直言:「你是母狗」。只聞其聲而從未現身的大哥(註)則完全獸化,由兄妹倆餵食,呈現出更極端的野性,始終藏於舞台上巨大白牆背後,卻聲聲充滿威脅,更成為兄妹之間的衝突燃點。
劇中,不同於位階分明、身份區別、慾望受制的外面世界,家中是個充滿自由、流動、變化的場域。兄妹兩人表面上看似兄妹,實質互動卻涵括姊弟、母子、主犬、情侶、夫妻,關係不斷轉換,人類文明建構下的親屬觀念瞬間瓦解,撇去稱謂,回到一個沒有禮教分際的雄雌關係,僅有你我他之分(兄妹不時以「他」來稱大哥),而背後驅動這些劇中人物以及一連串戲劇情節的力量,即是來自人/獸性最原始的慾望:食慾、性慾、權慾,使得共存一家的兄、妹、大哥三者之間密不可分又交纏不斷,同時彼此排斥且互相吸引,可謂三位合一的生命共同體。因此,全戲雖只有三人,文本蘊含的戲劇張力非常紮實,人物之間的權力消長相當精采。此次製作中,吳昆達飾演的兄,角色路徑刻劃細膩,變化轉折點點到位,尤其無台詞時的狀態、神韻,令人激賞。
除了人物張力之外,文本蘊含了其他多層次的衝突,包括體制與慾望、文明與野性、秩序與失序、光明與黑暗等對立現象之間的抗衡。父母雖自始至終皆缺席現場,卻以不同方式象徵性出現:場末,日光燈閃爍象徵媽媽回家;談到父親時,白牆上投出自兄妹延伸而出的巨大影子,象徵爸爸蹤影。對兄妹來說,這些痕跡所提供的不是安定,而是一種企圖喚醒秩序、帶來威脅壓迫的反動力量。同時,父母形象亦代表著社會化的各種面向,而藉由兄的重述或妹的再現,達到反諷之效,罷黜文明之崇高地位。例如,妹的換裝指涉母親下午茶社交儀式,與當下情境違和,引人發噱;兄表面上戲謔父親的A片錄影帶,似乎其實是在笑看人類:連性這種本能反應,都還必須憑藉外力來教導或發洩!
劇中世界所呈現出來的家庭,本來該是個鞏固文明、養成「人」格的牢籠,卻諷刺地成為野放自我、解放人性的空間。因此,這齣終極暗黑版的「爸媽不在家」,表面上帶有對於因臺灣現代家庭中父母不事管教和照顧而造成孩子缺乏關愛和教養的批判,但正因父母放任,讓受教者人性得以悠遊探索,某種程度上,反而擁抱了教育失能的價值。此種矛盾並非寫作上的謬誤,而是不僅從單一現象延伸出雙重面向的玩味,亦建立了貫穿全劇「人性與獸性對立且並存」之辯證主軸,這正是此劇高妙之處。
《野良犬之家》劇本極富流動性、衝突感,但非常可惜的是,此次實際展演中並未能完全展現,力道略顯不足。兄妹角色雖各自成立,但互動之間仍太過理性,反倒像是被文明反制,就連性愛也只是隔靴搔癢,無法傳達劇本所噴發的動物性本能衝動。再者,舞台空間雖寫實、寫意交雜,頗有超現實趣味,但整齣戲發展下來,堆疊如山的紙箱、純淨白潔的高牆、亂中有序的瓶罐和盆栽,幾乎始終如一,缺乏更有機的流動或變化,未見任何失控、失序的痕跡,無法融入或呼應當下戲劇情境,反倒像是某些陳列在美術館裡表面上崩解文明而實際上仍被文明收編的裝置藝術品,提供了應景的美好氛圍,卻少了破壞、批判的力量,徒留一種與世隔絕的美感。如此詮釋,對於劇中多面向、多層次的衝突和對立,還是過於浪漫、安全,使得層層崩毀的戲劇張力始終難以爆發。
註:筆者觀賞的場次,飾演大哥的演員因受傷而未上場,該角色僅以聲音演出。
《野良犬之家》
演出|動見体劇團
時間|2014/08/21 20:0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