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承恩(臺灣大學哲學系學生)
本文首先談論演出在形式上展現出的兩種個別身體狀態,並延伸到身體之間的三種關係,最後透過拆解其中有進行身體接觸的互動關係中,互助與對抗的這兩種性質,得出有別於個別身體的第三種,互動後的身體狀態——疲憊。
兩種身體形式
舞台上機械式移動的平台,是表演的核心物件。透過舞者與平台的力量關係,呈現出了至少兩種迥異的主體狀態:第一種是舞者身體的方向完全與平台的搖晃呈現一致。透過舞者下垂的手,以及並非真的全身脫力而能夠保持面對觀眾的頭部與身體。此處顯然是刻意要表現出喪失能動性的狀態;第二種則是舞者獲取了主動性,開始能夠在平台上做出與平台搖晃方向有所差異的組裝動作。
在彷彿具有主體性的組裝動作之下,又有著獨特的審美經驗轉向。一開始是雜亂的組裝動作以及背景的機械噪音,然後從聲音開始產生了規律性,因此即使不見得可以稱得上是音樂,但保守而言也的確出現了一種有別於噪音的「節奏感」。發聲工具逐漸加入了打擊樂、鈴鼓等一般認知下的「樂器」,原本在悶熱的暖色光下離散地呈現著焦慮與壓抑感的組裝動作,居然轉換成了冷色燈光下酷似街舞風格整齊一致的「舞蹈」。這樣的設計,後設地挑戰著觀者的認知,在規整化的過程中,審美經驗竟使人如此順理成章地接受了原本抗拒的形式,一旦動作呈現了系統性,身體的焦慮似乎反而成了可欣賞的對象。
三種身體關係
Factory(滯留島舞蹈劇場提供/攝影陳啟瑞)
然而終極的標準化卻只是一場幻夢,演出很快就拆解掉了這種整齊性,取而代之的是在整個表演之中不斷拆散與重組的身體關係。表演中的身體關係主要有三種,分別為共同無力、共同主動與互動。在前兩者的關係之中,身體是疏離、無接觸的,比較複雜的部份存在互動之中,互動又具有兩種內涵:互助與對抗。
這也是整齣表演核心的關注,儘管前述的移動平台是核心,但那卻是屬於形式上的核心,是屬於工具性質;在表演之初其實並沒有移動平台,而是讓人體以最小限度的獨立性,先從舞台深處向台前的移動。過程之中,身體是透過與其他身體的緊密連結才達成移動的可能。舉例而言,一個舞者從後方以他人的拱背為支點,翻到前方,同時他的四肢是盡可能地打開,端點落在不同的身體之上,然後在完成了移動之後,他又會內聚為支撐其他人移動的支點。互助生存的這個主題首先被點出,並且在其後一再出現此種,身體連結如同一個精密機械、牽一髮動全身的舞蹈設計。
但作品中同時卻又存在另外一種關係,那就是對抗。開頭的第二個場景開始,表演點出了一種反抗者的姿態,儘管只有一人,卻可以看見舞者不斷地在抱腿緊縮的防衛性肢體,與被看不見的機器運轉給強迫拉扯開的身體之間來回。此時的反抗力是以內部為中心的,在他者進入之後,這種反抗則反轉為以外部為中心,「故障」而向外施力的身體與具有權力的支配者試圖將其內聚定型的拉鋸。
工業邏輯下的共生疲憊
然而互助與對抗這兩種關係並不是分開的,在移動平台上的雙人表現中,一開始的確是要將意欲掙脫平台而向外衝出的一方給拉回,但是首先這樣的拉回並非固定,拉回與被拉回的角色是不斷交替呈現。其次,在後續的發展中,一旦真正向外離開了象徵工業邏輯的平台,身體卻是直立在原地,猶如被電擊地前後顫抖,此時是得再次依靠平台上的人將其拉回。在此一階段的收尾,是平台下的人,以疲憊的姿態癱坐在地,回望著伸出求援的手,兩方伸手緩慢地接近。雖然最終是以突然急促地拉回進入下一階段--共同具有主動性而避免身體接觸的組裝舞蹈--但此處仍然巧妙地展現出了反抗與互助在工業邏輯下的融合。
由此可見,兩者其實並非二元對立。只可惜表演最終還是側重在對抗主題之中,結尾並沒有延續兩主題共存甚至為一體的複雜性。儘管如此,整齣作品依然在表現出被動與主動的主體狀態之外,於結尾之處神來一筆地點破其中間狀態,一反前面兩種極端的展現,刻劃出特別但卻極為貼近真實的、在全然的力量與無力之間的身體。這個乏力卻又不得不動作的身體,細緻地展現了在工業邏輯的互動之下,身體共同生存的疲憊狀態。
《Factory》
演出|滯留島舞蹈劇場
時間|2020/06/07 14:30
地點|臺北 糖廍曉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