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許美惠 (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狩瘟殘書》是2023年臺灣戲曲藝術節的壓軸演出。以「瘟疫」為主題,雖然架空了背景的時代地點,但在全球經歷3年大疫甫步入尾聲之際,看到舞台上演著面對傳染病時,民眾因為害怕一面隱匿病情一面獵巫找戰犯,一面向醫者求醫一面又無助而求神,一面贊成集中隔離一面又批判被放棄救治等等使人熟悉的情境,格外讓人感到戲劇與社會的共時性,當然也凸顯了團隊在選題所具備的前瞻性與企圖心。
劇情發生在不時會發生傳染病「魚鉤瘟」的陳港村,村民信仰的守護神是「王爺」,但他們相信染上魚鉤瘟是「王爺要處罰的人」或是「被王爺選上(要帶走)的人」。編導設計了三尊大中小的「尪仔」不停在台上出沒,隨著疫情升溫晃來盪去,祂們似是王爺象徵卻也象徵瘟神,這個設計貫穿全場,弔詭又巧妙,究竟村民信仰的王爺是守護村民的、還是取人性命的?劇情在這個前提下鋪排,展開了一連串的思辯過程。
故事分由十年前及十年後(當下)來穿插敘述,外來的父子周仁(孫詩珮飾)、周天懷(孫詩詠飾)一路搖鈴行醫、隨著周仁好友守義來到陳港村,在守義央求下為青梅竹馬阿嬌治好了「學名」是赤花瘟的魚鉤瘟。明明來了可以治病的醫師,但卻不敢聲張,因為在前述弔詭的信仰底下,這是對王爺的冒犯,染病之人在村內的正確處理方式是:集中到「長生厝」──等死。口口聲聲「醫者仁心」的周仁看不下去,決定跳出來破除迷信,用盡全力試圖醫治村民,然而上半場卻停在「周仁最終被送上獻祭的王船」一處,彷彿英雄末日徒留喟然。「集中隔離」是千年以來人們對付傳染病不變的首要作為,但以王爺之名渲染「染疫之人不可救治」,硬生生讓集中隔離處成為等死現場,所反映的實則為面對疫情之下、因害怕自己遭受傳染而亟欲撲滅帶病者的獵巫及自私心態,操控這一切的是人性,「王爺」以魁儡的形象具象呈現在台上,再貼切不過。
下半場劇情則急速翻轉,帶著周仁血書「王船獻命奉聖裁」的半頁殘書返回陳港村,一心為父報仇的周天懷,憤恨村民的自私愚昧、毀壞長生厝中的王爺像,從一步步的復仇行為中才逐漸得知,殘書的另半頁為「病眾殉祭救天懷」。也就是說──狩瘟殘書的全文是「王船獻命奉聖裁,病眾殉祭救天懷」。周仁的形象一夕崩解,從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英雄神壇跌落,而周天懷的認知翻轉,從振振有辭的討公道者,成為連累村民與父親一同殉葬的始作俑者。村民的憤怒已燃起,失去復仇的正當性的周天懷進退失據,面對重新燃起的瘟疫以及依然自私愚昧的村民之惡,周天懷感到一片茫然。染疫的寶惜在雙方的衝突中犧牲,而這一切的悲劇,究竟該向誰討公道?周天懷只能舉劍問天。
狩瘟殘書(一心戲劇團提供/攝影徐欽敏)
全劇上下半場的描述與翻轉,令人意外也使人驚喜。把英雄請下神壇,貫徹了編導意念中的「直指人性」論,試圖說明每個人的人性中都有善與惡、無私與自私。操控疫情起伏的不是神,而是人,是人集體的意識所形成的意念角力。沒有染疫的人群因為害怕形成的意念,形塑了殲滅染疫者的想法,藉由王爺之名來達成其「惡念」;醫者周仁、受惠於醫療康復的阿嬌、阿嬌的家人親友守義、春來、寶惜,形成救治眾人的「善念」,雙方無形的意念在相互角力,「神」也只是眾人意念角力的結果。而周仁在面臨喪子之痛時,他心慌了、動搖了,周仁堅持的意念被自我擊潰,於是「善念」潰不成軍,眾人成為獻祭的祭品,共存在人身上的神性與魔性,僅在一念之間。而「把英雄請下神壇」的做法,除了直指人性,更闡明了人性才是主導一切結局走向的主要力量,無異是現在當下最好的反思。
雖然在下半場,不免會期待著知道真相後的周天懷,仍秉持著「醫者仁心」的周天懷,在寶惜染病、瘟疫再起時,能不能做出與父親不同的決定?能不能扭轉局面?但這個問題似乎無法寄寓於周天懷一人決定,畢竟每一個結局都是眾人意念集結與角力的結果,因此雖然身為觀者有些遺憾,但或許開放式結局已是最適切的表述。
一心戲劇團雙小生演員孫詩珮、孫詩詠分飾戲分吃重的周仁、周天懷父子,表演稱職引人入勝自是不在話下;值得一提的是孫詩珮本次在唱腔上咬字口型更顯圓潤準確,使得聲線拋出更見寬闊,似有突破自我的成長。孫詩詠雖然可能因太累、某些唱段高音力有未逮,但唱腔念白自然有韻味,且演出十年前的孩童與十年後的少年,角色連貫又符合年齡表現,表演功力使人讚賞。鄭芷芸飾演的寶惜也分孩童與少女,表演上尺度拿捏得宜,唱腔道白都益見厚實,在表演的流暢度上雖然偶見扞格,但已能磨去過多稜角更見自然,足見其長期自我磨練的成績。
整體而言,《狩瘟殘書》展現了一心戲劇團製作新編戲時,融入時代議題的敏銳度,也展現了編導對當代社會的反省思辯及創作能力,同時也讓演員有充分的表現空間,做為歌仔戲的當代新編,無疑是交出了一張亮麗的成績單。
《狩瘟殘書》
演出|一心戲劇團
時間|2023/05/27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大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