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蔡佩伶(社會人士)
一心戲劇團的《狩瘟殘書》以一場喪父者的復仇之旅刻畫疫情眾生相,意圖透過反英雄/英雄的視角輪轉,討論人性、宗教、政治、個體化與救贖的可能。
故事是這樣的:遊方醫周仁(孫詩珮飾)受商人陳守義(林冠妃飾)邀請擔任船醫,攜子周天懷(孫詩詠飾)暫留陳港村等待航期。陳守義不捨青梅竹馬阿嬌(孫麗雅飾)染疫,可能面臨關入長生厝等死的命運,甘犯地方禁忌,請託周仁暗中醫治阿嬌。不料天懷因此染疫命危。染疫後天懷倖存,燃燒的王船帶走了父親,他被陳守義收養帶往南洋行商。十年後,成年的周天懷帶著養父陳守義骨灰回到陳港村安葬,藉機調查當年事由並復仇。而玩伴寶惜(鄭紫雲飾)此時出現,填補了半頁藥單殘書的秘密,使他涉入與父親雷同的僵局,父子人生隱隱重合。
《狩瘟殘書》的情節和世界觀設定值得玩味,敘事主線接近N型結構,觀眾跟著成年周天懷的眼光看盡反叛者、混亂中立者和附勢者各方陣營勢力消長,設定有別於戲曲慣用的二元對立,具體呈現瘟疫如何促成政治和宗教結盟的複雜社會,例如多段歌隊形式提示社會群體與主角的互動關係,衝擊強烈。
疫情下的政教同盟:是信仰?還是政治?
瘟疫在陳港村築起隱形圍城。疫情擴散可能致死的代價喚起恐懼,一方面摧毀人類對安全感和歸屬感的渴望,一方面觸發自保的生物本能。原本的心理動態平衡機制失靈,劇中的村長利用個人權位結合王爺信仰趁機攬權。一手高舉王爺/瘟神信仰價值,聲稱染疫乃王爺降罪。再以保護鄉里之名,將染疫者隔絕在長生厝。排他行為構成安全的我群之後,長生燈船儀式和緩人心,撫慰失落。舞台上忽隱忽現的大仙尪仔恍如非理性的潛意識不曾消退。當恐懼降臨,排他是村人安身立命的法門。可以說,在遊方醫周仁出現前,村長幾乎主掌染疫者生死以及村人輿論。
相似又相異的醫者父子
對我來說,劇中最值得思考且難以忽視的命題是「父子」。正因父親周仁不論在場或缺席都明顯牽動著周天懷的行為,甚至有時成為主角。而醫職是父子的相同處,父親周仁是遊方醫,秉持仁心濟世理念,遇貧弱病苦,診治不收分文。精湛醫術搭救阿嬌逃過魚鉤瘟死劫,也曾憑著一股仁心熱血質疑村長草菅人命。其子周天懷倖存後當了船醫。理想取向、高職業道德的父親灌輸醫者仁心的價值觀,也構成陰影引他走向復仇血路。當周天懷從阿嬌口中得知真相,拼湊出另一個父親形象——醫術失靈無法救子而瘋魔的脆弱男子。護子心切帶著大批染疫者同殉祭王船。視病如親的仁醫,同時是營私血祭的狂人。這層翻轉欲成立,必須有周仁的癲狂支撐。孫詩珮的詮釋先以戲曲程式化作表打底,運用手勢、混亂步伐和走位表現慌亂無力,過渡到懸絲傀儡般的不自然爬行、四肢彈震擺動,呈現出接近附身的失序非我,一連串調和東西的肢體動作,使人物轉折極具說服力,相當精彩。父親的複雜性使周天懷同樣遭遇瘟疫救治問題之際,顯得更諷刺。他該效法父親負起醫者職業道德嗎?為公?為私?或贖罪?周氏父子相近又相異的生命軌跡彷彿詛咒。
回到英雄超時空的創作意圖觀察,《狩瘟殘書》絕非醫者英雄傳或父子親情劇,不如說是照見疫情浮生的稜鏡。主創團隊選擇以回憶與主線當下並置的多聲敘事手法,讓不停往復的父子雙時空交會於此刻。舞台後方相契的殘書景片標示時空所在,開闔之間,透過關係人的回憶讀取某段過往,創造周天懷此刻的故事。雖然受制於故事內在的因果結構,少了點歌仔戲經典的生旦感情戲。但編導在創作和形式呈現上富有自覺,巧妙組織關目,藉著復仇的反英雄層層翻轉推進,悉心搭建似曾相識的場景,把沙漏倒立,留下觀眾潛行的路徑。
整體而言,《狩瘟殘書》以顧後瞻前的姿態,重返擅場,演古代題材,善用戲曲的歷史感優勢,復加現代劇場的光影設計、場面調度及敘事堆疊,在歌仔戲形式下編織出跨時空共相。開拓戲曲、現代劇場、時間和政治的交匯想像,以此回應當代。
《狩瘟殘書》
演出|一心戲劇團
時間|2023/05/28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大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