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豫劇皇后王海玲的兩個女兒劉建幗、劉建華為主幹的奇巧劇團,取材與觀點從不設限。這回竟挑戰宗教與世俗題材,在「查理事件」捲起千堆雪之際,自然令人好奇。
場景設在孤島沙丘,「Smith佛陀」帶著侍者阿難,和「Yes基督」同來度假,遇到一個渾身破爛的「苦哈哈」,對神明的不問蒼生,惱怒控訴。佛陀道出了苦哈哈前生為摩登伽女,與阿難有一段情緣,故而癡迷不捨,窮追至此。島上還有一家啤酒吧,老闆不時瀟灑地彈著吉他,引吭高歌。
身穿度假衣裝、頭戴遮陽帽、掛著太陽眼鏡的佛陀,先是開示阿難、繼而說服耶穌、最後又告誡苦哈哈,生活不要太過緊張拘泥,要懂得適時放鬆。這現代的、年輕的、自在的佛陀形象,顛覆了傳統佛祖的莊嚴法相,反而帶點濟公的玩世姿態。而渾身異國風情串飾,下巴蓄鬚的耶穌,也很有嬉皮味道。只是為何沒有穆罕默德先知?殊為可惜,也反映了伊斯蘭仍未進入當代台灣人的宗教文化視野當中。看似開放、實則孤絕的沙丘,宣示了天堂的逃避性格;中間一度場景轉為精神病院,酒吧老闆化身醫師,其他人都變成病患。虛實交錯之中,讓人分不清神界與醫院,何者為真、何者為幻?或者也暗示所有信仰,不過只是精神的一種認知狀態,是瘋是傻、是愚是智,不同立場,自有不同詮釋。苦哈哈執意要求度化,也就像摩登伽女執迷愛情一般,誤信某種外在偶像,是生存的解藥。這齣戲,似乎意在破除這番執迷,甚至透過精神病院的比喻,「神佛/病患/演員」的三位一體,把戲劇本身的度化效果,也一併解構掉了。
東西先知說法,都慣用寓言。只是很可惜的,這齣戲的情節薄弱,師徒與東西二聖的關係,趣味一再重複,缺乏開展性。好好敷演的,只有一則摩登伽女的故事而已,絕大多數時候,我們還在佛陀的「說法」中度過。法說得再多、現代詞彙再生動,也不出「放下」二字,很難持續推動劇情。苦哈哈身為塵世代表,原可有更多發揮餘地,不過編劇想要他「代表」的太多,一下是22K的新貧族,一下是驕縱的大老闆,角色定位不清,觀眾也不知如何認同。現實的煩惱搔不到癢處與痛處,度化就真的顯得像風涼話了。劉建華半途還要岔去演前世的摩登伽女,更少了苦哈哈的著墨篇幅。雖然劉建華首度在戲臺上以女身出現,噱頭十足,但極可能得不償失。因為當她又要扮回苦哈哈時,摩登伽女不得不換耶穌扮演,讓角色形象更為混亂,也讓耶穌的角色功能更顯邊緣。
全劇的最大成就,仍在奇巧向來擅長的,音樂的雜糅上。一種屬於當代的胡撇仔美學,撐起了這部《我可能不會度化你》。左右兩位全才文武場,加上兼擅吉他與鍵盤的酒吧老闆(也是本劇的音樂設計李常磊),還有佛陀(編導劉建幗)的烏克麗麗、苦哈哈(劉建華)的吉他,台上台下一個個能彈能唱,營造了一種信手拈來、自由自在的輕音樂劇風情。不但豫劇、歌仔戲曲牌隨角色特性流暢交替,搖滾、嘻哈、民歌風格也穿梭無間,葷素不擋的話白與歌唱水乳交融,讓音樂與戲劇魚水相幫,連金剛經吟唱都能插上一腳,玩出戲劇效果,完全沒有不協調的困擾。許多名家跨刀的大製作仍不免跌撞的跨界難題,在奇巧身上竟舉重若輕得如同呼吸。
再怎麼任意,奇巧仍然緊緊抓住傳統戲曲的主軸:演員的魅力。劉建幗和劉建華兩姊妹,一個喜丑、一個苦生,一上台即鎮住全場。從春風借將的李佩穎演忠實可愛的阿難、從明華園借將的李郁真演瀟灑的耶穌,也都在生活化的動作中,成功塑造出角色特性。這四位唱作俱佳的反串演員、加上流轉自如的音樂,所帶來的正面能量,恐怕遠勝劇情經營的度化效果。
採用精簡的樂器配置,奇巧可謂深得小劇場精神,可惜在視覺上卻仍有以大量小的彆扭之處。實驗劇場的空間不大,又用布幕三邊圍起,把左右文武場隔開,讓中央的沙丘顯得巨大窒塞,演員也舉步維艱。台上還對稱懸吊兩塊大型字幕布簾,實在礙眼──事實上在實驗劇場,一塊字幕無論放在哪裡,前後排觀眾都能一目了然。某些場面調度手法,也仍然停留在大劇場思維,比如在舞台暗處演員的動作停格,戲劇焦點轉向亮處的演員。但在小劇場,暗處的演員仍在觀眾視野之內,停格難免顯得尷尬。既然已經道貫古今,何必拘泥於一個現實的沙丘?奇巧在對白與音樂上示範了紀律嚴謹的自由,未來在視覺與調度上應可以再多花工夫琢磨。
《我可能不會度化你》
演出|奇巧劇團
時間|2015年1月24日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