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不一樣》
演出:快樂人集體創作社
時間:2019/07/20 14:30
地點:台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歐菲斯星球─職場文化變革》
演出:水面上與水面下劇場
時間:2019/07/22 19:30
地點:花漾Hana展演空間
文 鍾喬(特約評論人)
《亞瑟不一樣》與《歐菲斯星球─職場文化變革》都是探索「亞斯伯格」(Asperger Syndrome)的表演。但,表演作為一種社會或心理參與的「場域」,卻有相互不同的的表現方式。通常,在表演裡引用「場域」這個介面時,指稱的是:劇場如何透過戲劇的元素,將事件(或者故事)的時間,經由演員的演繹安置在空間中。當時間與空間呈現固態化時,我們看見一個已經在世態中被完成的框架,以再現的手法被置放於舞台上;當兩者所拋出的文化生產,具備流動性的相互關聯時,觀眾看見的將是涵蓋自己本身在內的被看見。
這裡的重要性在於:如果「看見」是劇場為觀眾設定的固有權力,這權力恰恰服務了「場域」的固態化,讓作為觀賞的人,以為處於全知的態度,對舞台上的「發生」(happening)進行一種移情的施捨,不自覺陷落在社會制約的支配系統中;相反地,如果「看見」他者的全知性,在劇場的每一瞬間被舞台上的創作取消時,觀者開始在探索的時間中,看見自身與他者的連帶與斷裂。這時,劇場建構了一種相互看見的場域,像是將現實世界涵納進來的一面菱形鏡。
這面菱形鏡,對於這兩齣以「亞斯伯格」作為探索議題的劇碼而言,具有關鍵性的意涵。核心的問題在於:劇場作為觀賞的藝術,如何處理與面對被觀賞的身體與事件。先從《亞瑟不一樣》出發,就演員在台上的身體表現而言,具備超出表演以外的特質。換言之,演員是一種虛構身分的非虛構性身體,詮釋自身所扮演的角色。這裡涉及的是:刻意以獨腳戲的孤絕感,在一個可以稱做是自我隔絕的心理空間中現身。這空間是主角亞瑟的房間,卻裝置如一個拳擊賽的台。那麼,我們遇上這樣的空間時,會問:競擊的兩方是誰?答案只有亞瑟一人。那麼,十五歲的他,將如何與自己身體內的「亞斯」(對「亞斯伯格」的一種暱稱)展開幽幽漫漫而掙扎困苦的對話呢?這對話,又將帶少年亞瑟抵達怎樣的生之驛站呢?我們思索著……。
而後,關於非虛構身體的表演,其重點在於,表演者並非以模仿作為基本元素,而是以身體介入角色的方式,讓觀看的觀眾,得以既投入且抽離於舞台上的每一個瞬間。這對於「亞斯」的重要在於:恰恰他們具備一種不以模仿市俗為社交的人類行為特質。兩相比對,必須說: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身體展現。因為,很顯然地,主角是一位優秀的台籍年輕演員。他以演員的身分介入角色時,立基在虛構者的基礎上。然而,他所扮演的亞瑟,卻必須是完全不入侵「他者」的展現。這方面,在完整的一小時時間中,可以說很難能的被演員完成了!
亞瑟不一樣(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
若說到心理空間,鮮明卻調理切分的色澤所象徵的符碼,其實是亞斯伯格的內在秩序。我們說,繽紛彩色是世人對希望的一般渴望;但,深入的區辨,最能說服人內在需求的色彩,卻是黑白顯影的世界。彷彿因此讓人免於彩色的媚俗,也免於人際的繽紛。或許因為如此,劇中的亞瑟選擇果決於三種青春的鮮明色澤中,絲毫沒有虛妄。當然,擺置空間中央的一張四分之一女孩面容,恰是亞瑟慘綠少年的初戀渴望,這揭開一個「亞斯」少年,如何置身宇宙間,如一顆孤獨的星球,又如何以自知碎裂愛情的投射,拒絕所謂正常社會對於「愛」的施捨。因為,施捨與同情幾乎一般廉價。最後,女孩的幻影形象現身,背過身去掀開頭帽,恰是那樣和切割畫面的女孩是一體的想像。亞瑟坐下來,和少年的戀情未曾謀面,宣告一個孤獨也自主的個體,在劇場裡的誕生。
當然,因著亞瑟的孤絕與自主來得如此年少,驅動我們前去理解「亞斯」的社會處境,以及在社會「療癒」視線下的「亞斯」們,如何走出創傷的過程。如此,我們來到《歐菲斯星球─職場文化變革》的演出現場。這齣由水面上與水面下劇團推出的戲碼,核心命題在於:人際溝通如何讓亞斯們重新走回社會網絡。戲一開場,即塑造演員與觀眾在演出現場的融合氛圍,打開觀者與被觀者固有視線的意圖相當明顯。這時,觀者似乎逐漸走入演者在工作坊過程中的旅途。這樣子以旅程來形容的戲劇表現,其實很能訴說導演結合專業者(演員、心理醫師、志工、輔導員、操偶者)與「亞斯」當事人的創作方向與目的。
但是,劇情的展開,開始讓我們去思索:參與演出的「亞斯」們,如何在「療癒」視線下,被導入所謂正常社會的正當理性中。這是劇場人以美學的視線出發,和被主流價值施捨/同情或排除的邊緣人,產生類對話關係時,非常敏感的時刻。因為,殷切的祈求「亞斯」們透過參與,找到被日常生活輪轉所接納的入徑,不也是展開社會參與劇場的初衷與目的嗎?這不難質疑,理應如此。然則,劇場作為文化行動的展演,在當代社會卻處處存在看不見的「陷阱」;稍不慎加辨識,「療癒」性的劇場,也不免因應當事者對於現代社會的適應需求,而生產出消費性身體與置入性的主流價值系統。無疑地,這也是本劇演出過程中,經常存在觀者身體裡的騷動與不安。
《亞瑟不一樣》的劇中,亞瑟曾質疑心理醫師的療癒,對他產生的困擾。這無疑是深刻問題,因為關乎「矯正」如何讓邊緣人適應「正常」社會後,成為體制再生產的合理化因素。這自然有其挑戰性,特別關乎社會戲劇對邊緣人帶有的「矯正」意圖。總讓我們思索:這個世界的規範由誰設定?如何設定?設定後的支配關係又是如何?這是從一個內在世界輻射並擴散出來的社會檢視,一點都不能輕忽。當然,水面上與水面下劇團與多數的教習或社區專業劇場一樣,必然在與素人演員合作時,謹守不去越線代理參與的「亞斯」們的話語權。這是一種審慎的對話關係,在演出過程中被全然顯露在舞台上下,令人不禁對這樣的劇場共同體的產生,懷上敬佩之意。然而,還是一句老生常談:在劇場理的對話關係,誠然應免於啟蒙關係的固態化建構,卻更應思考如何與處於社會邊緣的素人演員(例如:亞斯們),共同立足於以社會(世界)作為中介的對話關係上。才不至於以西方式的選票民主,作為尊重對象的工作倫理。這樣的倫理,對於作為被既有價值排除的當事人,在面對社會變革的重構時,非只不會是建設性,甚而會是壓抑性的紓解。這是心理劇場與社會參與劇場相遇時,值得進一步探索的所在。
然而,導演張嘉容以融合不同群體的對象形成的戲劇療癒團體,畢竟是非常可貴與巨大的挑戰;也唯有這樣的方式被置入形成過程時,登台的「亞斯」演員們,才找到一種將內在矛盾與衝突,於眾目觀看下展現出來的勇氣,這是難能的一種生命體現。「最重要的是:她/他們在劇場表現後,都感受到安然……」導演說。
導航員/導演張嘉容解說飛行規則
劇場,經常以不一樣的「他者」(新移民、政治受難者、精神病人、囚犯、用藥者、亞斯伯格……)作為搬演的對象。如果,不深入思考如何以身體的介入取得與被扮演者對等的視線,很多時候,會形成一種消費「他者」的輕率存在,其危險通常懸在這社會的深層,像一盞夜暗時懸在街角的油燈般,懸在每一位過往的人的生命中。這是被《歐菲斯星球─職場文化變革》在形成過程中慎重處理過,卻尚未脈絡化的環節。所以說,非虛構性的虛構身體表現,是亞瑟之所以不一樣,並在不一樣中,敦促作為觀眾的觀看者,如何看見自己身體裡的不一樣,與「正常化」主流社會構造的對比關係;進一步,《歐菲斯星球─職場文化變革》將非重症的「亞斯」們邀進劇場,她/他們的登台,意味著走進一趟自我省思的過程。就像整體演出從頭到尾,都在朝向一個可以釋放既有框架的美好星球;問題僅僅在於,既以星球隱喻另一個理想的烏托邦,那麼烏托邦也必然仍是一個群體,而非個體的私密願望,便能解除地球這個社會所帶來的挫敗與歧視,這是關鍵。
虛構,不是問題。如果,舞台上是非虛構性的身體。歡樂,也不是問題。如果,我們因此更知曉個別的轉化,來自社會權力或觀看視線的轉變。這樣,被觀看的 「亞斯」們,將從舞台看見觀眾從觀眾席站起來,沒有誰對誰發生了甚麼馴化的療癒,也沒有誰和誰的視線,在共同創造的「場域」中掉落。
《亞瑟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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