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蘇恆毅(國立中正大學中文系兼任講師)
2004年時,臺灣豫劇團的《田姐與莊周》與《試妻!弒妻!》上演,二十年後,《田姐與莊周》演員群變成劇團中流砥柱出演,同時也將劇名更改為《劈棺驚夢》,似有著將關注的角度從「角色與演員」轉向到「劇情寓意」上。儘管二十年前演過,但莊子試妻的故事卻非豫劇的原生劇目,此次重演復刻,似乎有著將新編戲演成豫劇的「新」老戲的意味。
從內容而言,《劈棺驚夢》的劇本維持既有的樣態,唯一的增加,則是在「搧墳」一段移植入京劇蹺功的演出,以及相對應的唱段,藉以增加可看性,除此之外,並無刪減。較大的變動,則是在視覺設計上,將龍套較偏舞蹈的身體,改為戲曲的展演方式,服裝設計也結合了《試妻!弒妻!》的設計,色彩較為飽和,以及將舞台美術從較虛擬的設置,變得更為寫實。
視覺設計的變動,某種層面來說是劇團有意做出不同於二十年前的演出效果,也較符合當代臺灣戲曲舞台的美感樣態。但設計「由虛轉實」的設計,真的符合《劈棺驚夢》嗎?《田姐與莊周》的演出方式,由於採用的是舞蹈的身體與虛擬的舞台美術,因此觀眾的視覺較集中於演員(當時所謂的「精靈」)的身上,從演員的肢體舞動,感受當中的情境。
劈棺驚夢(臺灣豫劇團提供)
但《劈棺驚夢》採用的設置是戲曲的肢體,演出方式回歸到既有的四功五法,特別是毯子和把子功上,但舞台美術轉變成較實的設計時,首先是壓縮演員的肢體表現空間,反而顯得侷促危險,觀眾在視覺上也顯得太滿,而失去了戲曲舞台美術的意象設計──例如「搧墳」一段,將具體的墳塚做出,但旁又預留了蹺步所需的台階,以及大景的樹木設計,都是讓舞台空間過「滿」的設置,而當莊周召喚風火神乾墳時,風火神同時有旗把功、毯子功的呈現,演員的肢體能夠開展的幅度均不大,就視覺效果而言,關注的可能是光影特效,未必是武戲的運用。
劇情由於與《田姐與莊周》無異,整體是將「莊周試妻」的定調成「夫妻溝通不良」,成為豫劇/臺灣梆子的詮釋角度,以與其他劇種有所區別:傳統京劇的荒誕與殘忍,同時有蹺功炫技的層面;李寶春「新老戲」加入的新結局,開展出女性婚姻自主的解讀;崑曲以淒冷的意境取勝。但無論就意境或是演出技巧,《劈棺驚夢》歷時二十多年,要傳達的意涵並未有所提升,或是找到與當代觀眾溝通的意義,甚至為了增加看點,還移入京劇的蹺功,某種層面來說,其實《劈棺驚夢》還是處在豫劇/臺灣梆子在現代化過程中摸索的階段,也無法讓觀眾了解此戲復刻的必要性。
除此之外,《劈棺驚夢》本質上也有「頭重腳輕」的問題。京崑的演法,大致上切成前半思春、重逢、假死,後半試妻、劈棺、自刎,且融入紙紮人的演出,強化驚悚氛圍。但《劈棺驚夢》將群戲與多數看點集中於上半場,下半場則留予主演進行內心敘事,無論是視覺畫面或情節調度,都有明確的不均衡感。而要做到平衡,則勢必將部分次要(如老寡婦的教誨)或功能略顯重複(如問道、游春、求相等段的春心動)的情節進行刪減,再將前後比重相互調整,才有可能減輕此種前後不均的現象。
劈棺驚夢(臺灣豫劇團提供)
從戲曲的聲音而論,如果細細比較,可以發現《田姐與莊周》與《劈棺驚夢》主演們的戲曲聲腔有滿大的變化:在《田姐與莊周》中,王海玲、朱海珊自不必言,均是觀眾所熟悉的河南行腔方式,就連唐文華也唱出了足足的「梆子味」;但在《劈棺驚夢》中,行腔方式大幅簡化,不僅是句尾的疙瘩腔或哼唱減少,劇中每字的小腔溜彎也簡化許多,這樣的設計,讓梆子腔時而低迴婉轉、時而高亢嘹亮的曲調變得硬直,反而不耐聽──這樣的現象,也同時表現在臺灣豫劇團近年的新作上,使得自身的演出聲腔特色漸漸演化得與其他劇種無法區分。
但主演們均是曾受過豫劇專科教育的演員,何以會有此種現象?耐人尋味。當中固然也有因為唱功戲集中於下半部,演員體力可能難以支應的原因,但也可從另一種角度思考:由於河南腔掌握度不高,因此發音咬字往現代華語的方式進行發音改良,並以「臺灣梆子」取得豫劇在臺本土化的「正確性」,但由於戲曲是依字行腔,使得行腔方式有所變化,尚可理解,只是將行腔方式簡化至此,或許劇團需要思考不僅是演員與音樂的問題,同時還有劇種聲腔特色如何保留與發展的問題。
舊作的復刻,自然有世代傳承、劇目打磨的意味,但這個打磨是「磨礪」還是「消磨」?又或是只是「舊瓶舊酒」的照單全收?《劈棺驚夢》的重演,其實都在點出,臺灣梆子要走的路還很長,但行走時仍然徬徨。
《劈棺驚夢》
演出|臺灣豫劇團
時間|2024/06/16 14:30
地點|大東文化藝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