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母親《長夜漫漫路迢迢》
3月
27
2015
長夜漫漫路迢迢(許斌 攝)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13次瀏覽
吳思鋒(專案評論人)

進場時,影像掃掠罩住舞台的大片布面,如伸入漆黑廢墟探照,找尋遺跡、骸骨,偶爾漸明,照出劇作家尤金•奧尼爾和他的家。開場,布面忽然收束、抽高,奧尼爾的肖像受擠縮終至消失,也掀開奧尼爾肖像之內那組瀰漫著絕望,牽絆彼此的家庭成員。

兩層樓的高低舞台、斜台、椅子,歌隊的介入,表現角色糾結內在的音樂,讓這場「隔著時空的兩個靈魂的對話」【1】顯得層次繁複;椅子不斷移動,倒了又扶或任演員穿入作動,與彼此傷害、拉扯的家庭對話形成崩解、傾頹、黝暗的互應,斜台本有的視覺意象,加深了這樣的互應。更「表演」的意義是,演員在斜台上的行動,使表演的控制更加困難,節制的手勢與姿態,亦推動演員必須向內在尋求動能,而無法透過花枝招展的比手劃腳過度渲染對白。而相較於兩年前澳門藝術節版本,一方面也因為此次重整粵語劇本,這一回澳門演員的說話及動作都更勾人目光。兩地合作經歷長時間的溝通、排練與交談,演員在台灣的版本消化了語詞,粵語做為演員的母語,易地而處,反而予人增添了幾分澳門或粵語的文化想像。

把對奧尼爾的評價放入改編文本之中(男隊長台詞:由於尤金奧尼爾一生始終以流放者自居,他非常渴望有個家,一個已經遺忘了的家,在這齣戲裡,家仍瀰漫著一種絕望的情緒。)的王墨林,將「母親」擺在主要的位置,他亦於場刊自述,近年分別藉由《再見!母親》【2】(2011)、《天倫夢覺:無言劇2012》(2011)及此作「處理過三種不同的母親的故事」【3】,但他劇作中的母親,顯然不僅是做為角色的母親,還包括某種母性的象徵,甚至指涉原初的生之愛欲。

《長夜》的母親之名,自Mary這個原名易時易地為粵語的瑪莉亞,但這並非是要使全劇變成傳道的宗教聖殿,而是昇化「母親」的象徵性,其中有兩組意象轉化了這個象徵形成的過程;一是母親坐在舞台中央的椅上,其他人各依一側躺下,躺成視覺上的十字;再到後面,眾人退場前紛紛褪去外衣,掛在母親張開雙臂形成十字的受苦身體。就在這裡,肉體上始終無法擺脫毒癮之苦的角色母親,從絕望的化身煉出生命底層的死亡看見,也就在這時候,絕望之中才出生了希望,或說,生出一種絕望的精神性。

因此,最後當母親身穿婚紗,緊握著一束花搖搖晃晃走出來終至不支倒地時,相較於兄弟立刻趨近母親,而父親始終遠遠望著,中性且節制的表演令人感受到他那彷彿事不關己的樣子,又或者,父親看到的不僅是妻子即將離去的受苦面容,也是看見人的Eros之死。而愛比死更冷。

關於母親,我不時會想起一篇王墨林的訪談,有一段這麼寫--母親曾說他:「你這孩子,怎麼一點兒『怕情』都沒有?」數十年後,王墨林不斷想著這句話【4】。──然而,怕情並非無情,王墨林的「有情」,就埋在他三十年來的藝術實踐之中,他的劇場作品一直「有愛」,只是我們習慣了他總是批判,只是我們不習慣他總是冷冷隔著距離的,表達愛的方式。

註釋:

1、改作自楓靈劇評〈創作者與歐尼爾的對話《長夜漫漫路迢迢》〉,

原句為「彷彿是一場處在兩個時空的靈魂在對話」,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6514。

2、引人玩味的是,該劇是為韓國工人鬥士全泰壹自焚四十週年而做,場刊卻標註「獻給李小仙女士(全泰壹母親)」。

3、王墨林,〈導演的話:走進黑夜的漫漫旅程〉,《長夜漫漫路迢迢》場刊。

4、林乃文,〈人間戒嚴:王墨林的反叛,革命,救贖〉,《藝術觀點》36期(2008.10)。

《長夜漫漫路迢迢》

演出|身體氣象館
時間|2015/03/20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長夜漫漫路迢迢》和《理查三世》或都只是轉借他人指涉自我,前者借的是「家」的主題與「無法溝通」的困局,構成「導演一人的獨白語境」。後者運用各種素材遊戲出新的導演美學,而莎翁劇的繁複文本恰好就適合這種層層疊疊的造語術。(林乃文)
6月
23
2015
由於語言效力的剝奪,導演轉而以肢體動作與舞台調度,作為情節高潮的表現。一段演員交疊著椅子,再推倒的情節,恰恰為其勾勒出一激烈的象徵符碼。(楊書愷)
4月
06
2015
王墨林不只關注到「家」的破敗,更嘗試聚焦在「母親」,將「母」追溯到一種「原型」,去探尋「聖母的墮落」。(楊殿安)
4月
01
2015
如果王墨林的改編寓言了臺灣,那我們該如何理解他的身體論呢?我認為這家子以依賴關係所解釋的「存在」,其實就是王墨林所指的身體所在。身體並不存在哪一種以血緣、膚色、甚或是語言為基礎;相反地,存在的狀態本身即是身體所棲之處。(汪俊彥)
3月
26
2015
詩意的獨白是整齣戲的唯一出口。這也投給作為觀眾的多數,完全在詩意的身體意象中,去追索劇情的開展。一開始,當染毒的母親以一種難以置信的狀態現身時,隱藏在一個家庭中的悲劇,就以某種價值性的崩解,在觀眾的目睹下現身。(鍾喬)
3月
24
2015
整個演出構成了一個主體缺席的狀態:缺席的劇作家由敘事者所陳述出來,而原劇本的情節則被剝掉了寫實性,以較為意象化的方法呈現,隱然跟劇作家的陰鬱回憶產生了強烈共振。(鄧正健)
5月
30
2013
內裡穿插了大量對生命與死亡的看法,這些內心獨白常安排在幕與幕的交替部份,每次的黑幕都留有思考的停歇,彷彿是一場處在兩個時空的靈魂在對話,而展現在觀眾面前的,都是古今創作者對自身真誠的態度。(楓靈)
5月
29
2013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