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依存的島嶼寓言《長夜漫漫路迢迢》
3月
26
2015
長夜漫漫路迢迢(許斌 攝)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584次瀏覽
汪俊彥(2015年度駐站評論人)

對於「臺灣」與「身體」這兩個關鍵字高度興趣的人,應該都非常期待長期關注臺灣身體的評論者王墨林所製作、導演的新作《長夜漫漫路迢迢》 (Wall of Fog)。但我好奇的是,一齣明顯借用或說是改編尤金‧歐尼爾(Eugene O'Neill)作品《長夜漫漫路迢迢》[1](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如何成為臺灣?而由一齣首演於澳門藝術節的作品,在臺灣演出時仍由操著廣東話的澳門演員擔綱,這又如何解釋臺灣身體?

尤金‧ 歐尼爾的《長夜漫漫路迢迢》基本上講的是廿世紀初期美國康州海邊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的故事。這個家呈現了尤金‧ 歐尼爾眼中失能而病態的現代家庭:父親吝嗇而暴躁、母親隱瞞吸毒、哥哥墮落而一無是處、弟弟身體羸弱而且性格軟弱。家人們彼此相互指責、互揭瘡疤、彼此怨恨,而每個人只能以逃避、欺騙、否認來回應;在同時卻又充滿悔恨,而欲以愛包容,並期待被原諒。整齣戲就在寫實情境中,再現了這個家無法自拔的愛與痛,走進黑夜的深處,直至「山窮水盡、無路可走」。

王墨林的版本一樣如實地呈現了這個家庭的沈重,一如演出開始時,場中懸吊布幕上投影出的扭曲人臉,以及演員演出時,光線打在背幕而映出的巨大身體陰影,幾乎吃掉了演員自己。但王墨林安置演員於場邊,隨時進出舞台,同時也進出角色,並隨時安插敘事者交代故事、透露觀點(這個故事發生在並不屬於特定的年代,或在特定的一個小城裡,有可能就是你我的身邊,或者正在一棟破落、敗壞的老房子裡發生。)顯然清楚地告知了演出是個寓言,用意不在重演尤金‧ 歐尼爾寫實戲劇。對我而言,王墨林以這方法找到了以尤金‧ 歐尼爾進入臺灣歷史現場的路徑;原本描寫家庭與人性的陰鬱,一轉成為一齣臺灣的國家寓言(也可以說是王墨林對臺灣的「愛」)。

愛是《長夜漫漫路迢迢》的母題。如同王墨林在導演的話說的:「母親身上那一點微弱的愛,正是讓他們這一家人即使在一切走上了絕望,卻因為彼此的相濡以沫而仍然可以活下去。」我們當然可以將愛視為這齣永遠可以沉入更深更深絕望之中的微弱救贖;也可以說,當(臺灣)這一家子內部無止盡地消耗、折磨時,仍然是家人間的相愛,終究得以支撐彼此。但我想提出另一種閱讀,而暫且不將這家子的愛,視為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當這一家子在場中彼此折磨的同時,王墨林在側台安排了三位演員將一把把的椅子相互支撐、層層堆疊交錯架起,卻又在眼見最後一把椅子放上去時,讓所有椅子頃刻垮落。場上發出一次又一次、重複而令人恐懼的椅子撞擊地面的極大噪音。彼此依賴而堆疊,垮落又再堆疊的椅子,對我來說,暗示的未必是「不懈的愛」,而也可以是「疊而落、落而疊」是「唯一可做」的事。從劇中看來,這一家子的相互拉扯,全困在這個幾近封閉的屋子。換句話說,每一個人存在的價值,也都僅架構在於對其他家人的(折磨)關係上。在完全罔顧外在環境的空間中,這家子依稀存在的「愛」,不管是榮耀或驕傲、恥辱或創傷,其實是他們唯一與僅存可以證明個人存在的方法。更嚴苛一點講,這家子之間未必存在什麼無來由的愛,而是只有這種折磨式的依賴關係,才能卑微地證明個人的存在。若放在臺灣寓言來看,這個島內到底有沒有無來由的愛,王墨林恐怕不能肯定;但確確實實存在的互相折磨,恰恰說明了缺乏歷史座標的臺灣這一家子,真的無處可去了。(...這個故事發生在並不屬於特定的年代...)

最後,如果王墨林的改編寓言了臺灣,那我們該如何理解他的身體論呢?我認為這家子以依賴關係所解釋的「存在」,其實就是王墨林所指的身體所在。也就是說,對王墨林而言,所謂(臺灣的)身體並不存在哪一種以血緣、膚色、甚或是語言(於是我們可以明白為何選擇以粵語演員在臺灣再次呈現)為基礎;相反地,存在的狀態本身即是身體所棲之處。

註釋

1、《長夜漫漫路迢迢》為”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長久以來臺灣最為人知的中譯,另外該劇仍有其他中文譯名,如《長路漫漫入夜深》、《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長日入夜行》等。

《長夜漫漫路迢迢》

演出|身體氣象館
時間|2015/03/21 19: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長夜漫漫路迢迢》和《理查三世》或都只是轉借他人指涉自我,前者借的是「家」的主題與「無法溝通」的困局,構成「導演一人的獨白語境」。後者運用各種素材遊戲出新的導演美學,而莎翁劇的繁複文本恰好就適合這種層層疊疊的造語術。(林乃文)
6月
23
2015
由於語言效力的剝奪,導演轉而以肢體動作與舞台調度,作為情節高潮的表現。一段演員交疊著椅子,再推倒的情節,恰恰為其勾勒出一激烈的象徵符碼。(楊書愷)
4月
06
2015
王墨林不只關注到「家」的破敗,更嘗試聚焦在「母親」,將「母」追溯到一種「原型」,去探尋「聖母的墮落」。(楊殿安)
4月
01
2015
王墨林將「母親」擺在主要的位置,近年分別藉由《再見!母親》、《天倫夢覺:無言劇2012》(2011)「處理過三種不同的母親的故事」,但他劇作中的母親,還包括某種母性的象徵,甚至指涉原初的生之愛欲。(吳思鋒)
3月
27
2015
詩意的獨白是整齣戲的唯一出口。這也投給作為觀眾的多數,完全在詩意的身體意象中,去追索劇情的開展。一開始,當染毒的母親以一種難以置信的狀態現身時,隱藏在一個家庭中的悲劇,就以某種價值性的崩解,在觀眾的目睹下現身。(鍾喬)
3月
24
2015
整個演出構成了一個主體缺席的狀態:缺席的劇作家由敘事者所陳述出來,而原劇本的情節則被剝掉了寫實性,以較為意象化的方法呈現,隱然跟劇作家的陰鬱回憶產生了強烈共振。(鄧正健)
5月
30
2013
內裡穿插了大量對生命與死亡的看法,這些內心獨白常安排在幕與幕的交替部份,每次的黑幕都留有思考的停歇,彷彿是一場處在兩個時空的靈魂在對話,而展現在觀眾面前的,都是古今創作者對自身真誠的態度。(楓靈)
5月
29
2013
作品演出藉由「天光」降臨、壁上開花等隱喻,試圖形容當代社會的政治景況,彷彿島內正邁向一條逐漸明朗的道路,跨越歷史的陰霾。殊不知,如今所宣揚的「自由民主」已逐漸成為一種抽象的意識形態催眠劑。
12月
26
2024
「做自己」有時聽起來就像滿街飄搖的旗幟,彷彿有種正確答案;實際也可能不過是一個個向內溝通、與外協商的中繼點,不斷累疊起來的總體。
12月
2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