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身體撿拾肖像《巷弄中遇見的一百張臉》
8月
09
2012
巷弄中遇見的一百張臉(曙光種籽舞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11次瀏覽
李時雍

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小說中,有一個專事廢紙打包的孤寂老人漢嘉,終其一生,守在地窖回收站中的黴潮紙張和蠅蚋之間,拆解和挽救著,所有被城市棄擲的書頁。一頁頁紙,作為承載時間、記憶著個人乃至集體文明的物件,卻也在這樣一個過度迅即,知識和資訊喧囂超載,人們擅加遺忘的跟前,成為「時代的垃圾堆」;於是乎成為漢嘉這樣的,在廢紙堆中打撈歌德、回收赫爾德林或尼采的古典行當和心靈。或有意思的是,也創造出近年舞台上,眾多創作者意圖地或無意識的焦慮和動作:驫舞劇場以「時間」為題的《繼承者》在華山廠房空間內堆疊佈置的舊報紙堆;周先生《重演—在記得以前》在中山堂光復廳大廳地板鋪滿的紙張,及周書毅創造如漢嘉那樣拾撿、回收,致雙手攏著大堆紙張的象徵人物;亦如同,曙光種籽舞團在台南涴莎永華館製作的《巷弄中遇見的一百張臉》。紙頁,更重要是其上所註記下的時間摩擦過的印跡,以不同形式,構成作品的命題。

《一百張臉》,又別於文字印刷而聚焦在更古老的肖像主題,發想於編舞者之一的李佩璇,「這個構想來自於編舞者的圖畫,之於對繪畫的興趣,興起了一個念頭,要製作百人頭像計劃」(節目冊),並邀請荷蘭Scapino Ballet Rotterdam舞團的李敏合作編創,舞者邱詩媛、劉怡君共同演出。空間上,從開場前圖紙Z字鋪滿地面,佩璇即興在其上塗鴉繪畫臉譜或城市輪廓,到舞者詩媛將圖紙盡皆纏綑身上以至舞台淨空,下段另一舞者怡君則以腳觸探著每一紙張重又放置覆蓋之處,空間中懸起的畫框,框裡甫畫上的臉,或是反覆從角落橫拉過舞台的懸吊繩線,那些紙張和筆觸,鋪展和回收,遂構成作品的視覺主體意象。

每一張臉,並訴說一則故事。兩位編舞者加以大量台詞,先舞後戲,或先戲後舞的敘事框架,在「百張臉」中,嘗試擇取塑造了諸多人物:都會女子的愛戀辯證(詩媛在燈亮燈滅之間脫戴帽分飾兩名女子),老朽白領男子回述生存的小磨小難(身著老式西裝的李敏手端筷子米飯邊吃邊侃侃告白如何因故繫獄)等等;直到終場前最後投影了從進場時拍攝搜集下的現場觀眾的臉部特寫。

跨不同背景專業養成的舞者們(其中含括台灣、中國、美國、以色列、荷蘭等)亦供給當前舞蹈節目迥異的身體語彙,特別一段李敏和怡君的雙人,從兩人身體連結、發展到對位關係,動力之導向的關注而非造型,細膩的足尖運動(然而也可見前半段兩人之間的平衡或張力,較後半段為佳);或是詩媛solo時身體與地板所觸探的關係,及其後重複卻極具感性的舞句(神經質的大幅擺動達於段落中身體情緒的高峰,後半形式上可惜稍稍快收掉了),從臉而身體,從歧異性的身體又進而塑像成為「一百張的臉」。

人是在什麼時刻興起了第一次肖像的欲求?如何在紙張上拓印下時間的臉孔?在這樣一個紛繁媒體中萬物消逝,面目模糊的時代,疏異性如何可能?身體如何可能?故事又如何可能?令人想起,同處於台南稻草人舞團2007年舞作《S》劇照,一個全身裹以報紙而不見臉孔的無名之人,編舞者周書毅回顧時寫下〈喧囂之聲,靜默之語〉:「媒體對於這樣時代的『改變』,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聲音與選擇都變多了,大家都說這是『進步』,科技與文明的進步」;「哪些聲音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呢?」(《人間福報》2012年1月12日)媒介中,哪些臉孔為真,哪些又是虛假的呢?曙光種籽這齣《一百張臉》舞作中,嘗試回到古典的肖像技藝及其象徵(題中古典的「巷弄」和古典的「遇見」),重又勾勒、著色出臉孔的縱深。卻不免受制於戲劇寫實形式的牽絆和削弱(人物無法拼貼成圖,幾則故事又主導了「故事」)。反而是充滿象徵空間的視覺意象,懸掛的畫框和穿越的吊線,更有進一步展開的可能,同時更是存在於舞者非語言性的每一足尖和手勢。另一囿限於戲劇寫實形式所致的問題或是,創作者經驗的多元脈絡如何磨合成段落敘事上調性一致的作品。

在影像時代之中佩璇、李敏等四人,嘗試找回肖像的縱深和可能。如同在紙張上反覆試探的腳步如筆觸,在地板上找尋重心關係和站起的動力,如同將綑在身上臉上的紙張一一剝除,予以辨認,予以熟悉,在巷弄縱深,在胡同故事,在如同赫拉巴爾的紙堆覆蓋裡,遇見一百張臉,遇見一百個故事。

《巷弄中遇見的一百張臉》

演出|曙光種籽舞團
時間|2012/08/04 19:30
地點|台南市涴莎室內樂團永華館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關不掉的耳朵》好似「聽見」這件事只剩幽微,甚至憂鬱的狀態詮釋,但聽覺何曾不為人帶來喜悅呢?故這成了整部舞作我最大的疑惑。
10月
30
2025
在被聲音主導的身體中,舞者的主動性是否仍存在?下半場雖清晰呈現概念,但也稀釋了上半場聲音牽動身體時的未定能量。然而,這提醒觀者:聲音並非單向施力,而是一個與舞者互動、需解讀與回應的活體。這種動態平衡既是作品魅力,也揭示了聲音作為藝術媒介的深度——既能統合,也能挑戰舞者與觀眾的感知邊界。
10月
30
2025
在此,每一個舞者既是一個獨特的 tiaen——承載著各自的生命經驗與力量;同時也是 tiamen 網絡中不可或缺的連結節點。正如劇場牆上那幅巨大的螢光抽象布幕所示,這些青年舞者的身體便如電路板上交錯的線路,不斷地在運作、傳導、生長。
10月
23
2025
回看《在場》,當「消逝」成為既定的事實,陳柏潔轉而以多媒介的方式尋索存在的型態。即便萬物終將受制於時間的流放,她的身體卻在追趕、停滯、再現與媒介碰撞之間,開啟對「存在即是不在」的叩問。
10月
20
2025
這樣的處理,不僅是單純接納身體的差異,更將其轉化為對身體能動領域的積極拓展,這種對身體內在疆域的拓展,在舞台上找到其結構性的對應——體現了個體在社會失衡機制中的實踐。
10月
15
2025
何曉玫的《林投姐》無疑是對該鬼故事的重寫與新探,透過米堆,引領我們來到她魅惑的肉身,其幽玄宛若林投與花的綻放,浩瀚猶如海景到混沌宇宙的顯像。
10月
09
2025
換言之,編舞者將文本中的權力結構精準地轉譯為舞台語彙,卻忽略了權力關係本身並非全然靜止不變。這樣的缺席,使作品錯失了叩問的契機,讓觀眾只能被迫面對「等待的僵局」——在已知的等待中,繼續等待已知。
10月
09
2025
然而,當她以語言交代創作脈絡時,這段說明卻宛如劇透——因為即便沒有這段前言,每個段落早已如其標題般清晰可辨,作品更像一齣舞劇,有著明確的文本依循。這種安排雖保證了可讀性,卻也相對削弱了舞蹈本身「身體說話」的空間。
10月
07
2025
作品最終將民主的疑問落在「能動性」之上,創作者疾速地追尋民主的核心議題時,或許更該將關照轉向:「什麼才是民主的速度?」反思如何將舞者的障礙性轉化為主體性的力量,而非只停留在被動的「被包容」位置。
9月
30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