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小說中,有一個專事廢紙打包的孤寂老人漢嘉,終其一生,守在地窖回收站中的黴潮紙張和蠅蚋之間,拆解和挽救著,所有被城市棄擲的書頁。一頁頁紙,作為承載時間、記憶著個人乃至集體文明的物件,卻也在這樣一個過度迅即,知識和資訊喧囂超載,人們擅加遺忘的跟前,成為「時代的垃圾堆」;於是乎成為漢嘉這樣的,在廢紙堆中打撈歌德、回收赫爾德林或尼采的古典行當和心靈。或有意思的是,也創造出近年舞台上,眾多創作者意圖地或無意識的焦慮和動作:驫舞劇場以「時間」為題的《繼承者》在華山廠房空間內堆疊佈置的舊報紙堆;周先生《重演—在記得以前》在中山堂光復廳大廳地板鋪滿的紙張,及周書毅創造如漢嘉那樣拾撿、回收,致雙手攏著大堆紙張的象徵人物;亦如同,曙光種籽舞團在台南涴莎永華館製作的《巷弄中遇見的一百張臉》。紙頁,更重要是其上所註記下的時間摩擦過的印跡,以不同形式,構成作品的命題。
《一百張臉》,又別於文字印刷而聚焦在更古老的肖像主題,發想於編舞者之一的李佩璇,「這個構想來自於編舞者的圖畫,之於對繪畫的興趣,興起了一個念頭,要製作百人頭像計劃」(節目冊),並邀請荷蘭Scapino Ballet Rotterdam舞團的李敏合作編創,舞者邱詩媛、劉怡君共同演出。空間上,從開場前圖紙Z字鋪滿地面,佩璇即興在其上塗鴉繪畫臉譜或城市輪廓,到舞者詩媛將圖紙盡皆纏綑身上以至舞台淨空,下段另一舞者怡君則以腳觸探著每一紙張重又放置覆蓋之處,空間中懸起的畫框,框裡甫畫上的臉,或是反覆從角落橫拉過舞台的懸吊繩線,那些紙張和筆觸,鋪展和回收,遂構成作品的視覺主體意象。
每一張臉,並訴說一則故事。兩位編舞者加以大量台詞,先舞後戲,或先戲後舞的敘事框架,在「百張臉」中,嘗試擇取塑造了諸多人物:都會女子的愛戀辯證(詩媛在燈亮燈滅之間脫戴帽分飾兩名女子),老朽白領男子回述生存的小磨小難(身著老式西裝的李敏手端筷子米飯邊吃邊侃侃告白如何因故繫獄)等等;直到終場前最後投影了從進場時拍攝搜集下的現場觀眾的臉部特寫。
跨不同背景專業養成的舞者們(其中含括台灣、中國、美國、以色列、荷蘭等)亦供給當前舞蹈節目迥異的身體語彙,特別一段李敏和怡君的雙人,從兩人身體連結、發展到對位關係,動力之導向的關注而非造型,細膩的足尖運動(然而也可見前半段兩人之間的平衡或張力,較後半段為佳);或是詩媛solo時身體與地板所觸探的關係,及其後重複卻極具感性的舞句(神經質的大幅擺動達於段落中身體情緒的高峰,後半形式上可惜稍稍快收掉了),從臉而身體,從歧異性的身體又進而塑像成為「一百張的臉」。
人是在什麼時刻興起了第一次肖像的欲求?如何在紙張上拓印下時間的臉孔?在這樣一個紛繁媒體中萬物消逝,面目模糊的時代,疏異性如何可能?身體如何可能?故事又如何可能?令人想起,同處於台南稻草人舞團2007年舞作《S》劇照,一個全身裹以報紙而不見臉孔的無名之人,編舞者周書毅回顧時寫下〈喧囂之聲,靜默之語〉:「媒體對於這樣時代的『改變』,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聲音與選擇都變多了,大家都說這是『進步』,科技與文明的進步」;「哪些聲音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呢?」(《人間福報》2012年1月12日)媒介中,哪些臉孔為真,哪些又是虛假的呢?曙光種籽這齣《一百張臉》舞作中,嘗試回到古典的肖像技藝及其象徵(題中古典的「巷弄」和古典的「遇見」),重又勾勒、著色出臉孔的縱深。卻不免受制於戲劇寫實形式的牽絆和削弱(人物無法拼貼成圖,幾則故事又主導了「故事」)。反而是充滿象徵空間的視覺意象,懸掛的畫框和穿越的吊線,更有進一步展開的可能,同時更是存在於舞者非語言性的每一足尖和手勢。另一囿限於戲劇寫實形式所致的問題或是,創作者經驗的多元脈絡如何磨合成段落敘事上調性一致的作品。
在影像時代之中佩璇、李敏等四人,嘗試找回肖像的縱深和可能。如同在紙張上反覆試探的腳步如筆觸,在地板上找尋重心關係和站起的動力,如同將綑在身上臉上的紙張一一剝除,予以辨認,予以熟悉,在巷弄縱深,在胡同故事,在如同赫拉巴爾的紙堆覆蓋裡,遇見一百張臉,遇見一百個故事。
《巷弄中遇見的一百張臉》
演出|曙光種籽舞團
時間|2012/08/04 19:30
地點|台南市涴莎室內樂團永華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