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周依彣(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再一步,天堂?!》高度展現了金枝演社在當代議題中深掘人性的創作野心,其改編自哲學家沙特於1944年創作的戲劇作品《無路可出》(No Exit),一如其經典名言「他人即地獄」,原著中三個身處地獄的亡靈日復一日、相互折磨,彰顯他人對自由與存在的威脅,而本作表面上翻轉場域、將地獄置換為天堂,實則卻是將存在主義丟進當代的高科技漩渦當中。當觀眾踏入劇場,便如同置身在一處「未來科技體驗館」:有高度智能、服膺於程式碼規則的AI服務生,由LED光柱構成的透明牆體,變幻出冷冽的幾何光線,種種精準而無瑕的環境設定,令觀眾不禁得思索這樣一個命題:在演算法與自我包裝交纏的2025年,看似「天堂」的情景,是否只是一種更精緻、更險惡的監禁?
劇情圍繞在三位來自不同階層的角色:落魄中年的張達(李允中飾)、冷血CEO吳瑪莉(林純惠飾)與追求點閱率的爆料網紅孫西(曾鏵萱飾),三人皆受邀參加神秘企業的「天堂發布會」,而天堂的系統規則極為簡單:三人只要達成共識便可升入天堂。在他們對峙與交鋒的過程裡,觀眾得以去思索:天堂明明可以輕易實現所有的夢,包括財富、名聲、社經地位,然而最終三人為何卻寧可放棄進入天堂的機會,也偏要緊抓著彼此的仇恨?個體存在的重心與目的究竟為何?天堂的價值與意義又是否真的如幻象中美好?這些問題都值得逐一深究、推敲。
再一步,天堂?!(金枝演社提供/攝影陳少維)
劇中角色的設定,精準捕捉了當代社會三種慾望的縮影:張達背負傳統父權期待,那份自我卻因失業與社會殘酷而被迫崩解;吳瑪莉在商業世界以冷酷的手腕,證明自己得以突破父權的玻璃天花板,偽裝下卻依然藏著對脆弱的恐懼,與意欲保護女兒的強烈母愛;孫西為了揭弊不惜犧牲隱私與身體,仰賴流量作為生存的養分,最終卻也因網絡暴力反噬而走向毀滅。階級迥異、動機各異的三個個體,卻共享同質化的終極渴望──成為贏家。天堂的這場人性博弈,更像是延續在人間的角色扮演遊戲,在既定模板中互揭瘡疤,卻又互為鏡像,反射出彼此醜陋的面貌,天堂在絢麗的光暈照射下,依舊難掩地獄的本質。
《再一步,天堂?!》將彼此糾葛的窘迫、憤怒、嘲諷與羞辱充分展演,雖呈現出濃厚的戲劇張力,然而,當劇情一再沿著「揭密─撕裂─假和解─再破局」的循環推進,陷在封閉的情境內,難免使敘事張力陷入停滯與情緒疲乏的狀況中;除此之外,劇中試圖討論的性別議題,批判力度也僅停留在標籤式的鋪陳。例如,吳瑪莉必須「狠」才得以立足在商場與家族、張達因男性「失格」而陷入自卑與憤恨、孫西通過「自曝」換取關注,在媒體上被以各種物化女性的詞彙形容等。上述種種雖對真實存在的結構暴力有所指涉,卻未繼續深掘其機制,抑或補充當代對於性別的審視角度,也就失去了進一步自我審判的銳度。
劇中角色儘管都停留在較為公式化的框架之中,但將「達成共識」設定為終極提問,仍展現出文本的野心——這種企業式思考的植入,精準嘲諷了現代人動輒「對齊KPI」的職場語言。導演安排了控制天堂房間的兩名職員角色,偶爾調侃、偶爾嘆息,兩人如同「社畜」般永遠困在了名為「天堂」的企業中。當三人在房內達成假共識時,房內瞬間亮起純白冷光,但那純淨的白卻最終因為各自的執念,而永遠「失色」。當場外的年輕女職員不知所措時,作為前輩的組長,從容淡定地面對三人永遠的囚禁與互相折磨,也間接點出自己將永遠困在這座企業中,無處可出地待在「天堂」。
再一步,天堂?!(金枝演社提供/攝影陳少維)
金枝演社以尖銳的隱喻,捕捉了資本與科技時代的荒謬,放大科技時代下演算法、角色濾鏡、個體模板化與慾望無階級的議題,點明所謂天堂不過是亮度拉滿的地獄。觀眾如同在玻璃屋外透過光柱凝視三人的困獸鬥,實則也在凝視自己的影子,我們同樣活在判準隨時變動的高壓系統裡,隨時可能被投射進某個透明囚室,他人的審視、目光與社會的標準、制度,一層層囚禁著每個活在他人期待的當代個體。
《再一步,天堂?!》映照出天堂被商品化的弔詭,也映射出觀眾對他人痛楚的冷酷凝視。如同一面冰雪透亮的鏡子,金枝演社展現了對於社會議題、當代社會、人性幽微的細膩關注,若能更深入地探究結構性暴力,或許作品的精緻諷刺能更直接地擊中靈魂深處,使觀眾明白:「再一步」的去向並非天堂,而是直面自我深淵的無盡反射。
《再一步,天堂?!》
演出|金枝演社
時間|2025/05/17 19:30
地點|臺灣大學藝文中心 遊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