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衰老穿在身上《月亮媽媽》
6月
24
2015
月亮媽媽(頑劇場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09次瀏覽
吳思鋒(專案評論人)

在我行醫的三十五年生涯中,從來不敢在死亡證明上寫上「死因:年老」,因為我知道,這個證明一定會被退回來,並且上面會有公家統計人員簡短的附註:「不符合規定。」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死於年老都是不合法的。

--許爾文.努蘭(Scherwin B. Nuland ),《死亡的臉》

這是一個老人的房間。壁紙、藥罐、收音機、床、衣櫃,房間的內部如實地呈現於我們的面前,沒有多餘的東西。老婦人的臉是一張面具,坑洞、皺紋,還有她撐拐杖、拿藥時不由自主抖動、抽慉的手。那是月球的表面,是衰老的痕跡。

不到十分鐘,當她縮入衣櫃之後,我們就看不到她了。剛剛感受到的令人震顫的老,卻不因此消亡,而是迴盪於每一個老人不在場的時刻。廣播傳來,這一晚是地球與月球離得最近的一晚,述說瑪雅文化的大週期。此一「神話時間」並非把這一晚的故事帶離當下與現實,而是往內拓展劇中人物生命內在深度的通道,於外,亦舖展出磁場改變,窗外大風狂作的飄搖情境。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都得與眼前接替老人出場的這位攜帶維修及救難設備,戴著小丑鼻子出場的工人共處。從賈克•樂寇一系學習默劇多年,自導自演的黃凱臨,在暫褪老人裝扮以後,返回一副年輕的身體與面貌,與小丑、面具、物件發展多面的關係,把這個老房間玩出歡樂,玩出獨居的寂寞,玩出飛翔的渴望,玩出趨死身體的崩塌與赤裸。膠帶、箱子、藥罐、手杖,她用盡房間的每一物件,如同練習衰老。她吞下老人的藥丸,因為苦又喝下老人放在桌上的水(什麼時候年老被簡化成人與藥丸的無生命關係?),她把老人的手杖一下變成薩克斯風,一下變成高爾夫球桿,一下又變成一條蛇。她又將逃生繩索鈎上房間左右兩側的掛鉤,使自己的其中一隻手變成蝴蝶,在繩橋上不安危佇,直到另一隻手也變成蝴蝶,彼此相遇,才一起學會飛(飛翔之前少不了打情罵俏的可愛梗)。可是念頭一轉,這些奇想不也都反映縮進衣櫃的老人,生命經歷的歡樂、恐懼、渴望、驚慌與寧靜?

磁場改變,大風狂作,用膠帶貼窗戶已經不夠,她迅速把箱子桌子椅子全部靠住窗戶,希望撐住僅剩的一切,房間的樣貌卻在一瞬之間改變,除了那個神祕的衣櫃,所有家具在那一刻皆與原本的生活功能分離,七歪八倒,組合成抵擋災難的工具。在燈光隨之改變的情境下,從觀眾視線望去,這已不是一個房間,而更像是一間久無人居、佈滿灰塵的棄屋,人之衰老與空間之傾頹原來同步。

燈暗。燈亮。趴在地上的她緩緩爬起,後頭多了一個手臂與腰部皆充滿贅肉,與人等比的膚色大偶,一如肌肉與機能無盡衰退的身軀。很快的,她發現大偶並不是要來陪伴她,大偶勒住她脖子,拖她入衣櫃。緊急之際,衣櫃敞開時露出幾件衣服正經吊掛,而衣服一向是最貼近人類軀體的身外之物,無人穿著的衣服對比膚色大偶的贅肉身軀,年老與死亡再度顯義。

燈暗。燈亮。當她從衣櫃脫身的時候,衰老已然穿在她的身上。膚色大偶的局部,胸部下垂的特徵。她不再拒絕,而是帶著這副身軀做出飛翔的動作,而後褪下,逆向捲圍出一張襁褓,一個嬰兒。她懷抱著,輕輕搖晃。

最後,竟是這一個人的房間住進了我們,從我們心底的位置,問我們如何面對衰老與死亡?這個問題自老人不在場的時刻開始迴盪,久久不散。創作者要說的也許是,就讓我們先用想像的方式把衰老穿在身上吧,然後我們就會找到各自的那張死亡的臉,然後重新學習活著。

《月亮媽媽》

演出|頑劇場
時間|2015/06/19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帶著月亮媽媽從眾人凝視的身體,回歸到自我凝視的身體,就是女性本質的身體,這段過程展演女性抗拒接受老的身體、面對老的身體現況、接納老的身體現況、與老的身體現況共存。
12月
29
2022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
兩個劇目分在上下半場演出,演出意義自然不單純是揭示狂言的作品,而是透過上半場年輕演員演出傳統劇目《附子》,表示傳承傳統的意味,下半場由野村萬齋演出新編劇目《鮎》,不只是現代小說進入傳統藝能,在形式上也有著揉合傳統與現代的意義。
4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