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而山劇場繼連續三年舉辦「冉而山國際行為藝術節」後,今年的國慶連假在阿道.巴辣夫.冉而山團長及許多團員生活的花蓮太巴塱部落,連三天公演兼含行為藝術,取材自撒奇萊雅族【1】「Fotong與Sera神話」的劇作《天梯——Fotong與Sera的神話——Sa-lisin祭儀》(以下簡稱《天梯》)。
天與梯,連結鄰近族群的心靈;陶壺與陀螺,回溯生命與農業智慧的起源
《天梯》全劇十幕,參照節目單上的劇情大綱與網路資料可知,劇團將Sera與Fotong在井邊相遇、攜手結婚的故事以行為藝術轉化並挪到中段以後;在前面先講述萬物起源的歷史,回到沒有我「族」、沒有你「族」之生命與靈魂渾沌的最初。
回顧全作,無論縈繞整場演出的歌謠或偶爾閃現的台詞都為阿美語,加上演員以棉麻織品、樹皮布復刻前人穿著,每一幕因應情節,各自充滿小米串、竹筒、竹篩、陶壺、山棕葉、藤編背簍、斧頭等生活、祭祀道具,因而一開始便讓人跟著歌謠及眼前所見,穿越到久遠的部落時代。同時,也因舞台地布為蘊含工地意涵的藍白塑膠布,讓人感到或有轉品阿美族工寮(talu’an)意象的意涵,彰顯出冉而山劇場耕耘多年的獨特色彩——民眾劇場與貧窮劇場、環境劇場的總和。
在步調沉穩、男女歌聲沉厚與宏亮的交織中,最初幾幕包含:眾人手持鏡子面向觀眾,阿道團長與團員撐起藍布幔前後跑動的場景。咀嚼節目單「Kakarayang(天)像D-adingo-an(鏡子)一樣,一照而生下了靈魂和影子。」【2】的短句並參照相關訪談得知:鏡子攸關馬太鞍神話中混沌之初開天闢地的傳說。【3】加上阿美語鏡子D-adingo-an中的Adingo有靈魂、影子之意,顯示出在最初的蒙昧年代,靈魂如同影子,尋找適合的身體與出路。
直到天神引發的藍色海嘯布幔退去,大地才在縈繞Atomo(陶壺)一詞的歌聲中展現生機——節目單以「圓圓的Atomo好比母親的肚子,孕育了宇宙萬物」簡短呈現〈陶壺歌〉。古老年代,除了祭祀的陶壺,陶壺在生活中用於釀酒、儲糧、貯水、放醃肉及種子等,咀嚼這些的同時,筆者也跟著感受與想像這泥塑容器如何像過往族人/演出者的歌頌,神聖盛裝種種生命的可能。
走過萬物塑形的年代後,莫言飾演的Fotong在舞台中央轉動陀螺(Acocol);然而,戴上黑條紋白面具的他,散發若即若離的異人、神使氣息。但隨著劇情,族人也捧著竹篩與其陀螺旋轉、忙碌。自此,整齣劇在Fotong埋首製陀螺、施法使部落土地長出南瓜、竹子的苗,農業慢慢「轉動」後,部落生活跟著「轉動」起來。這段人們旋轉的段落也讓筆者想到土耳其的蘇菲旋轉舞(Sufi whirling)——藉由旋轉來與真主溝通的舞蹈。但本劇中,族人的旋轉相較於神人溝通,縈繞更多探索意涵——演出者的眼光,折射出對陀螺軌跡等等的好奇與期盼,與當今撒奇萊雅族文化中的陀螺意象——農業智慧與文化開端有所連接。
接下來《ilisin(年祭).祭品》的情節,在展演先民溫馨、有序的傳統生活之際,讓人感到劇團從阿美族主體和視野探索/辯證撒奇萊雅族心靈及彼此族群關係的一面——兩族在小米豐收後都有ilisin(年祭),也都有海祭傳統。但戲劇演繹歲時祭儀的過程中,阿美「族」與撒奇萊雅「族」的根本差別卻近乎不復見,可說劇團也透過演繹傳說,回溯到日本人賦予族別認同前,部落認同的年代。
神話情境中的行為藝術——多重演繹,蘊含傳統與當代價值辯證的「天梯」意象
然而,這齣神話改編之作,似乎難從線性思維觀之;意即,劇情走向不同於線性史觀展演人類文明進化,而是透過多重演繹「天梯」,展演循環史觀及不同年代、位置的族人對「天梯」神話情節的認知演變,也讓這個「Sera女祖由天梯墜落」的老故事,在母系社會的現當代部落陪伴想像力的孕育與激盪。
天梯意象首次出現,是在「Fotong自告奮勇提供祭品,剖開了桂竹、毛竹和南瓜,出現了牛、豬、糯米,部落便可以舉行ilisin」之後【4】。這段情節包含演員Awa以赤腳踢著大石頭一路走到台前,Moli則在類機器除草聲的聲響中,以長棉線拖行他失去的一隻腳,並在舞台前滾動而行。同時,身著紅衣裙的Awa站在一塊大而不穩的石頭,手上再撐起一塊石頭,似乎欲往上「接通」什麼。然而,「天梯」意象在這一小段行為演出中並無引發墜落或不祥後果,似因Awa沒有「觸犯」規則,故也沒有「觸發」不可逆的結局。
天梯再次出現時,不再只以疊石為連接天空之梯,而是有一名服裝更「現代」的年輕女子飾演戴面具的Fotong伴侶。此前,第五幕《海祭.魚群》中,Siki出場吟唱、擔綱祭天,但準備海祭的族人卻近乎空手而歸,他們請教Fotong後,他提出rakar(魚筌)並與族人再次祭天,後因收穫豐富,族人手持漁網或魚筌,以歌聲歡慶豐收。很快地,天梯的戲劇張力在橘色塑膠桶進場,身穿桃色t-shirt露大腿、頭髮染成褐色的年輕女子手持彩帶登梯,Fotong坐在白色魚筌中,以歌聲伴隨女子而醞釀。過程中,登梯女子以腹部撐在梯頂、擺動腿部,並遭遇不留情面的潑水,像數落她露腿部、登高梯,或也象徵兩人的可能性不被看好。
在觀眾選擇性對梯頂女子「潑冷水」後,最後她「蹦!」一聲,在有些緊湊的鼓聲中摔落橘桶。這段演出逼近神話情境中,「Sera執意跟隨丈夫,丈夫要她不能發出聲音,但Sera因疲勞而發出嘆氣聲,致使梯子從天空崩落……」的情節,而掉落水中也呼應兩人相遇,正是當Sera到井中提水之時的神話情節。然而,與Fotong相遇究竟將女子帶往了何處?或許是這段行為演出給予之最大的反思。
在以「天梯」邁向創新的路上,「接地」之不可或缺
天梯意象最後一次出現,主角轉為年紀稍長於前兩位女角的女子。在莫言/Fotong以吉他帶來穿插於全劇,顯得異樣熱鬧與前衛的婚禮場景後,女子要觀眾一一踩破婚禮氣球,宛如方才的歡慶只是虛幻,熱鬧後有更多醜陋「真實」有待披露。後來女子將僅剩的氣球塞到肚腹中擬仿懷孕,但似乎「失敗了」,她得知自己「創造」不出什麼後,失意地被族人帶往遙望遠山,並在接下來仍探索登梯可能。但最後,全劇在眾人滾著紅布進場、脫去前面幾幕象徵傳統秩序的棉麻衣飾後趨於自由與解放。
這最後的段落中,Moli持拐杖繞行舞台,白衣服的人們在這幾名「天梯」女子身上抹泥巴。在如此與土地接壤的過程中,女子頭髮、衣著不再整潔如初,但演員整體圖像相較於全劇前段,呈現出格外和諧的整體感。似隱喻人們終究要從土地獲得靈感與力量,如在劇中出現兩次的〈陶壺歌〉——土地是一切的根本,孕育陶壺,也孕育靈感與生命力。天梯,或許像高不可攀之處,但墜落又如何呢?在此劇的行為藝術詮釋下,創作與向上連結的旅程無論經歷怎樣的挫折,似乎只要回到土地、自然與人們之間,便能展開新的循環與故事。
整體而言,「天梯」似為亟欲獲得天啟、永恆幸福等等卻不斷遭逢挫敗的旅程,女子違反規則/禁忌而蒙受唾棄的模樣,也折射出現人們挑戰古老規則/禁忌時不免遭到的懷疑與敵意。因而筆者認為,《天梯》人們想通往的,不僅是Fotong的天家,也是對人神關係、知識與藝術創造的探索與解密。顯然,創新過程必然打破傳統規則。但更值得追問的或為,創作/創造/創新之旅中的付出與努力,是否如劇情綱要最後一句所寫:大地與心靈都「因此動植物生機盎然」?
註解:
1、撒奇萊雅族自1878年加禮宛事件與噶瑪蘭人共同抵禦清朝軍隊後,部落家園遭毀,頭目夫婦蒙難,此後許多族人住在阿美族的部落。長期隱匿下,撒奇萊雅文化面貌面臨趨於模糊的困境,甚至曾被日本人歸為「奇萊阿美」,但在長年的文化復振後,已於2007年獲得中華民族政府承認為第13個原住民族。
2、節錄自節目單。
3、來源同上,並參酌楊振暉〈山.靈.敬——回返祖靈智慧的人間淨土特展〉一文,收錄於宗博季刊第108期。
4、摘錄自節目單。
《天梯——Fotong與Sera的神話》
演出|冉而山劇場
時間|2022/10/09 14:30
地點|太巴塱祭祀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