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再現的致敬、後設與翻轉劇場《R&J and others》
12月
18
2023
R&J and others(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攝影劉璧慈)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80次瀏覽

文 楊禮榕(專案評論人)

致敬與後設的當代視角

《R&J and others》(以下簡稱《R&J》),恰好展現經典文本再現的兩種態度——致敬經典與當代後設。《R&J》是雙導演的作品,上半場由吳子敬導演以愛情為題,下半場陳品蓉導演以離別為題,分別與相同的演員、設計群和製作團隊共同合作。演出內容幾乎看不到推崇或批判莎翁或青年愛情的企圖,又符合「用當代視角重新閱讀經典」的策展概念,所以選擇《羅密歐與茱麗葉》來改編,猜測應該是「NTT遇見巨人」提出的創作命題。因此,筆者關注的是經典再現的議題當代性和劇場表演性,以及雙導演的互文性。簡而言之,上半場吳子敬以愛情的儀式感,展現致敬的創作態度,下半場陳品蓉則是後設文本、翻轉上半場,辯證文本核心的當代意義。

以愛情的儀式性向經典致敬

吳子敬選擇保留翻譯台詞,在樓台會、決鬥、飲毒等重要場景,尤其是角色獨白,如實呈現莎翁台詞的詩文性。樓台會、家族舞會、奶媽密約、私訂婚約、街頭決鬥、流亡判決、洞房花燭夜到為愛飲毒,透過演員的表現與動線,明晰地建構從開場到茱麗葉假死為止的情節,將創作集中在角色、服裝和劇場空間上。角色有羅密歐、神父和奶媽,以及三位演員共演的茱麗葉。吳靜依、趙欣怡、Mayo分別穿著黃、綠、黑色同款網紗洋裝,以青春、少婦和成熟的三種女性姿態,交互詮釋茱麗葉的心境。在劇場空間上,演員在側貓道演出樓台會、在上貓道密會;走下、跳入、滾落、攀爬、倚靠、露出半身,攀爬從陷阱坑到天花板的繩梯作為上半場結尾等,多元應用舞台左中右三個陷阱坑;頻繁出入舞台、觀眾席出入口,神出鬼沒地四處流動著,盡可能開發劇場硬體空間的表演性。服裝則是如時裝設計秀的當代古典造型,同款三色網紗洋裝、超大荷葉邊的白色婚紗、奶媽的澎澎短裙等,在傳統的角色定位上,展現當代設計美學的青春感。導演以保留經典場景、詩文性語言和完整故事作為改編的前提,採取向經典致敬的創作態度。

R&J and others(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攝影劉璧慈)

在《R&J》中,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愛情不是從初次見面開始,而是從樓台會的定情開始算起,是著重儀式性的愛情關係。兩人累積情愫的場面鮮少而短暫,總是匆匆幾句話就分離,更多篇幅是在處理關係,找奶媽傳遞秘密、約定如何密約、請神父私下證婚,甚至還有超大張書法寫的求婚信,在不同場景被書寫和簽收。當羅密歐即將被放逐,兩人還是執著於必須完成婚約的最後條件——共度一宿。然而,兩人千辛萬苦才秘密地見到彼此,場景卻馬上就轉入毒藥篇章,與其說情節是在追逐愛情關係,不如說在追逐愛情關係的身份認定。在三重茱麗葉身上,吳靜依的少女感、趙欣怡的少婦感、Mayo的成熟感中,隱約拉出了從戀愛、婚姻到家人的愛情想像。吳子敬的《R&J》建立了以定情為始,即刻走向婚約,在性愛中確立,具有婚後生活、愛情墳墓想像的社會性儀式感的愛情想像。

以信念為愛情的翻轉與辯證

陳品蓉對經典採取後設的態度,從創作概念開始翻轉文本,以《羅密歐與茱麗葉》寫於1591至1595年的時代背景為契機,在作品中開啟大航海時代(十五到十七世紀)的創作想像。透過流亡的羅密歐,陳品蓉拉出大航海時代歷史,在被剝奪與剝奪他人之間,形塑地方家族戰爭到航海時代全球戰爭的連結,再隱微的帶入臺灣處境。被放逐的羅密歐沒有死去,在溺水般的流亡生涯中,跳上遠征亞洲的艦隊,從底層的水手,九死一生成為大航海時代的船運公司商賈——歐先生。這位呼風喚雨、身邊鶯燕成群的大人物,獨霸遠洋航運,甚至買斷凱普萊特家族的所有航線與船艦,將紀念船「茱麗葉・凱普萊特號」的船名劃成兩半,抹去了「凱普萊特」,為船艦大肆翻修,稱之為重生。沒有姓氏的歐先生舉辦大型舞會,慶祝自己為茱麗葉抹去了阻礙兩人戀情的姓氏,在此,觀眾確信歐先生就是羅密歐,對茱麗葉的愛是他生存意義,愛情成為信念般的存在。故事沒有終結在兩人殉情,愛情不只是雙人關係,也是一種個人信念。

愛情是一種信念與人生的辯證,在上半場的致敬經典、小吐槽又重儀式的愛情想像裡,或許凸顯出的是雙互責任、命運捉弄,對愛情有相當傳統的想像;而下半場的愛情則是個人的議題,愛情在雙人關係之前,是個人的選擇與信念,一個人的愛情也是愛情。有一個人一輩子記得你,這輩子只認定你,對生活於網路時代的筆者而言,是比一見鍾情或雙雙殉情更浪漫的愛情想像。如同後設解讀經典文本與翻轉上半場的態勢,陳品蓉也不吝惜於批判自己建立的劇場幻境,如:信念、如詛咒般的愛情信念。在歐先生認為自己終於回應茱麗葉曾說「否認你的父親,放棄你的姓名;如果你不肯,那麼只消發誓做我的愛人,我便不再是凱普萊特家的人」替她摒除姓氏的枷鎖,為逝去愛情有所彌補的時刻,卻在狂歡中看見了茱麗葉在遠處的身影——羅密因為幻影縱身跳入大海、險些喪命之時,茱麗葉卻解嘲自己,解嘲那個為愛情拋棄姓氏、父母與人生的自己。她有自己的未來,回望過去卻不留戀,將那名為愛情的人生挫折,拋向腦後。

劇場空間的現場性與表演性

從打開舞台到打開劇場的現場性。無論是貓道樓台會的新鮮感、演員輪番從舞台中間一躍而下的悲劇性、羅密歐在繩梯上攀爬的宿命感,都凸顯吳子敬積極探索劇場空間的表演性;陳品蓉直接打開劇場,讓當下時間直接衝擊劇場時間。依照上半場結尾,下半場預期是從羅密歐的自刎開始,然而,在羅密歐的溺水式流亡後,劇場的後牆突然打開,真實的日光灑落在舞台和觀眾身上,露出幾乎和劇場同等規模的戶外劇場,希望和自由隨著日光一起灑落,驅散了上半場過度累加的悲劇性,青春感取代悲劇性成為劇場的主調性,日常的車輛引擎聲音、好奇的民眾眼神、朝舞台奔來的幼童,再加上懷舊感台式青春的沙灘排球與饒舌勁曲,強烈衝擊已經在劇場空間失去現實感的筆者。此外,觀眾似乎成為外面的古希臘式圓型階梯劇場的不可見觀眾之觀看對象,那麼,觀眾自身的愛情故事,隱約也成為羅茱經典愛情的元素之一,更有趣的是,中場換場時鋪設的白色地板其實是布,在羅密歐看見茱麗葉影子的時刻,左舞台被懸吊起來,原本毫不起眼的諸多二十公升飲用水瓶,隨著舞台失衡而滾動,產生洶湧而迴盪的撞擊。白布上面還站著羅密歐和陷入混亂的舞會人群,以及映照著巨大的茱麗葉影子。白布的傾斜不只建立大浪、落海的意象,更是實體化羅密歐精神世界的崩毀,為情節的再翻轉立下伏筆。簡單的裝置,造就巨大的現場緊迫感,為劇場空間的現場性與表演性定錨。

R&J and others(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攝影劉璧慈)

雙導演的共製與互補

吳子敬致敬經典,陳品蓉後設翻轉,在共製上形成有趣的關係:上半場的演員四處流竄造就場面的流動性,打破莎翁詩文台詞的沈重感,卻也打斷角色情感的鋪陳,加上身份的推展似乎比兩人之間的情感交流更重要,讓作為文本核心的愛情關係缺乏真實性,即便有古典美學的時裝造型和去時空的舞台燈光意象,也彌補不了在當代表演和莎翁詩文間的文化隔閡。因此,在上半場筆者理解的是故事推展,而難以感受到愛情流動,反而是在下半場羅密歐執念般的信念中,感受到愛情的強度,再以角色經歷的角度,回頭認同上半場愛情的真實性。陳品蓉的下半場開場就打開劇場後臺,打沙灘排球和唱跳饒舌勁曲,接著是跟原作沒有直接關聯的大航海時代之超譯想像,對筆者來說,幸好有上半場的經典文本呈現,作為對陳品蓉跳躍性、後設性的創作慣性之理解基礎。

上半場對下半場的導演技法埋下了伏筆,下半場則是框架上半場作為翻轉基礎,《R&J》既能保有莎翁的詩文性與經典場景,如文章前頭所提:建立從地方家族到大航海時代的地域戰爭想像,創造儀式性與信念層面的愛情想像,又能從內到外多層次的打開劇場空間。雙導演的首次合作,形成了良好有效的互補。

NTT遇見巨人——吳子敬X陳品蓉《R&J and others》

演出|吳子敬X陳品蓉雙導演
時間|2023/11/25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羅密歐暫離了愛情苦海,未回到墓穴去見茱麗葉,卻航行遠洋,也終止了《羅茱》故事的和解敘事,無有殉情、無有仇恨終結,而兩家族的戰爭也是世界的戰爭。縱使世界開闊了,但當帝國主義與殖民崛起,和平也是渺茫。羅密歐在他的航海新身份裡展開新的經驗、完成他的復仇——他收購了卡普萊特家族的航線與商船,包含一艘在茱麗葉出生時建造、以她命名的船。
12月
18
2023
我認為《老派日常》說的是「我」與「我們」的「日常」故事,漫遊、聆聽過程中,店主、城市行走的路人、其他觀眾等都是劇場的「敘事者」,在這種極為普通的新舊交疊的日常裡,以城市的枝微末節作為象徵,得以體會、再現人與地方的溫度情感。
12月
19
2024
此刻回想《青春》,整體抒情風格的表現突出,舞台景觀與調度流暢鮮活,可列為個人近年觀演經驗中存在感相當強烈的小劇場作品;至於「青春是什麼」,或可視其以萬花筒的繽紛剪影回應此自設命題,可惜文本內容涉及時代記憶幅員與政經變遷廣泛,整體脈絡編織手法略顯隱晦、模糊
12月
18
2024
乍看之下,舞台上徒留物件,其他劇場元素,如演員、對白與調度,全部退位,彷彿是劇場中的美學實驗,實際上是向劇場外的世界隱喻了一場由下而上的革命預演。
12月
16
2024
水的流動、直擊心靈的片段式演出,從疾病、死亡、衰老,親情陪伴的痛苦到釋然,當觀眾能夠真的走上台去感受不同位置的角色,或許才能真正跳脫自己墨守成規的觀點,在即興創作與互動體驗中感受到生命的衝擊與真實
12月
12
2024
無論是《他和她的秘密》的論壇劇場(Forum Theatre),還是《錯・季》與青少年共同參與的集體創作,皆致力於構築感性共享與對話的場域。透過戲劇過程的推進,創造出新的感知方式,促使參與者對現實困頓進行超越與重新想像。
12月
12
2024
針對作品的意義來討論,本劇唯一的主題即是劇名,略顯單薄;縱然譯導楊世彭認為除了「真相」,還更深層討論了「謊言」的意義【1】;然則,也僅是一體兩面的層次。
12月
10
2024
從前作到此作,都讓人感到作品內裡含有一股很深的屈辱感,源自非常厚重、塵積的離散與剝奪,譬如當看到阿梅和Briggs在仿新村屋構的舞台上性交時,那是我們都有感的,殖民的傷痛。為什麼那麼痛的話要由女性來說?
12月
09
2024
讓我們能夠更進一步看清與推進思考,本劇所嘗試對話的當代難題:究竟什麼樣的「人」、「者」或者「眾」,才能夠在這個時代有效地統一起「沒有歷史」的主體形象,使之成為有效地置入歷史,乃至介入歷史的主角?
12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