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三世,約克王朝的末代國王,在歷史上被記載著畸形、跛腳、手臂萎縮,生來就有被認為會招致不祥的相貌,他微駝的背上背負著一個個暴君、殺人犯、冷血變態等惡名。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莎妹劇團)再現出的理查,在舞台上成為了沒有肉身、空有服飾的有魂無體,以偶戲表演貫串全場。他半醉酒地自怨自艾著:「我只好扮演一位忌妒幸福、喪心病狂的混帳,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滿足大家的期望」【1】,規劃好篡位SOP,陷害二哥、除掉外戚、將姪子關進倫敦塔,以花言巧語擄獲安妮公主的心,再操弄民心換得統治的正當性。彷彿一切都按照他的計畫順利進行,然而,這樣的他,是如何被日日縈迴的夢魘纏身,落得戰死在沙場的黯然結局?究竟沾染鮮血的權位,是大時代下的悲劇,還是利慾薰心亙古不變?
就形式而言,《混音理查三世》以莎翁經典為劇本基底,與科技、音樂、社會現況擦撞出精彩的火花。揉合時事梗,像是麟洋配悠遊卡、五倍券、高端AZ疫苗、居家隔離、馬來貘命名,讓人會心一笑。不僅有中西合璧的微妙交錯感,也帶著古今穿插的特殊跳躍感。在色調的營造上也毫不馬虎,雙方陣營的勢不兩立,從高飽和度單色塊的紅白對比可見一斑。代表紅玫瑰陣營的瑪格麗特,身穿一襲大紅色禮服,訴說著喪夫亡子的哀戚,悲憤地立下詛咒;白玫瑰陣營的伊莉莎白,頂著銀白色皇冠與一身閃耀的白紗,繼丈夫病危、弟弟被殺、兩兒失蹤後萬念俱灰;而周旋在紅白疆界的安妮公主則身著一套引人注目的亮粉紅短洋裝,每次出場都讓人難以忽視。身聲分離、偶戲、一人分飾多角的手法,結合直播、限時動態、通訊軟體的科技,將舞台延伸至劇院後台、電梯、大廳、停車場,搭配上現場演員兼任樂手的演出,將舞台表演發揮地淋漓盡致。「混音」混得不單是爵士鼓、鋼琴、笛子的音符碰撞,也是人聲與人身的混合堆疊,以及跨國界、跨時代的事件拼湊,清潔婦們在收拾貴族飯後殘局時,交雜著不同口音你來我往,彷彿讓觀者看見:歷史這面鏡子,正映照著現實的倒影。
當理查呼喊著:「我的身體殘缺,我知道我心靈也殘缺,而你們身體正常;但卻自以為心靈也正常。」是否暗示著世間萬物皆非完整?旁人看他的眼光、世人對他的偏見,成了他自我實現的預言,用外在滿足來填補內心的空洞,現代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充斥在由社群媒體構建出的世界裡,假消息滿天飛、追求著生命中的小確幸,如同理查回應二哥喬治的:「這世界如果正常,那也不太正常。」所謂「正常」與否該交由誰來判定?安逸祥和、立場單一的社會,就是「正常」的嗎?身上沒有明顯「殘缺」的人們,就是「正常人」嗎?《混音理查三世》將人性的幽微、險惡、反覆無常刻劃出來,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利益考量、情感糾葛下做出選擇。無論是因王室爭鬥犧牲的無辜性命,還是沙場上戰死的小老百姓,這些慘劇是無可避免的嗎?還是其實是人性的沉淪,所造就出來的?
導演王嘉明將《混音理查三世》「玩」出許多新趣味,讓劇場不侷限於舞台上,打破原有的地理疆界,也穿越時空。將劇本包裝成「王記便當」,穿插著些許黑色幽默,甚至連最終理查三世戰死的停車場都巧妙呼應他在現實中被挖到骸骨之處。唯身聲分離、直播視訊的時間差,以及影像與現場表演同步的過多聲光刺激,使得觀劇體驗上視聽覺不一致,稍嫌可惜。
本劇在正常與殘缺的交互辯證中,引導觀者從歷史、從社會、從角色身上反思。誰不是負著傷活在千瘡百孔的世上呢?或許我們都在殘缺中,找尋屬於自己的正常。
註釋
1、引自劇中台詞。
《混音理查三世》
演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時間|2021/10/23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