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明導演的《混音理查三世》以偶戲般的表演策略、符號的搬弄拼貼,就語言、歷史與權力的關係進行一齣華麗的解構,不忘戲謔指涉台灣政治亂象。然而,在當代劇場及其觀眾早已熟捻後設解構的現在,「解構之後如何?」倒成了亟待處理的課題。
當代劇場的常規,是由同一位演員在場的身體及聲音,盡可能貼近呈現角色的言止及心聲,讓觀眾信以為真。全劇採用「身聲分離」的表演方式,聲演者及飾演者更非一對一的對應關係,時常是一人分飾數角,或眾聲同自一角。劇本從理查三世的視角出發,觀眾所看到的「理查三世」,卻只由帽子、大衣、手杖來表徵。其他「真人」演員,亦採用偶戲般誇張僵硬的身體動作,經錄像鏡頭放大更見其嘴唇開合與音節聲響的不同步。非同一性的形式,刻意露出展演痕跡,使得聲情並茂的演出不再是角色真心的保證,而是權術演技的無所不在。就連理查三世的邪惡篡位「自白」,也像是被他人填塞以構陷的虛假證詞。當真誠是演技的極致呈現,原著歷史劇所宣稱的真實性於焉動搖,暴露了語言、歷史與權力的輻輳交織。
取材自莎劇《理查三世》,《混》不啻是一次「翻譯西方」的嘗試。它拒絕忠於原著,大肆搬弄拼貼當代台灣俗民生活元素:刺客配備包括悠遊卡,貴族通訊傳Line貼圖,流行語連珠炮發,台語英語華語也來參一跤「混音」,不時戳中觀眾笑點或痛點。「島國數十年的玫瑰戰爭」既是指十五世紀英國皇室的內鬥,更指向台灣民主化後的政治現象:皇室裡缺乏求證的抹黑流言,呼應網絡假訊息高速流竄;理查三世登基所靠的話術,與選舉必備的動員話術如出一轍。將莎劇在地化的用心,一方面是抗拒服贗西方正典、肯定台灣主體性;在肯定同時,也質疑諷刺此所謂現代政治共同體,竟是前現代(原著時空背景)與後現代(《混》劇中呈現)的荒誕共冶一爐。
劇場空間的調度,攝像、直播與社群媒體的遣用,更帶出前台與後台、在場與不在場的辯證。整個國家戲劇院都成為劇場空間,刺客入場需經過門口的體溫測量、貴族同乘電梯而各懷鬼胎,後台讓人聯想起演員/角色不設防的、真摯的一面,但在攝像鏡頭追擊下,觀眾得見眾人的謀略和鬥爭不曾稍歇,後台不過是前台的延續。另外,劇場之所以區別於電影,演員與觀眾同處一室的肉身臨在至為關鍵;我們透過直播或錄影所見的演員,卻是一種鬼魅般的、僅有形影而無肉身的在場。若說在場(presence)牽涉藝術的再現體制(régime représentatif des arts),影像化的在場弔詭,則不再執著於模擬是否逼真,而和整齣劇破除真假區辨的諸多配置一致,指向「感性配享」(le partage du sensible)的可能——在舞台上,清潔婦戲謔政治局勢的閒談,和皇室成員的勾心鬥角輪流現身/聲,進入觀眾感知範圍。劇本有意挑戰高尚與卑賤之分,具有基進平等的美學政治潛力,但當劇場強調真實皆建構(連庶民言談也被配音所解構),我不禁懷疑一切不過是平等地虛無。
若角色都是言不由衷的傀儡,無論歷史敘述抑或政治舞台,都不過是語言/權力所牽纏擺佈的一場偶戲罷了。劇場的拆解與狂歡,是否導向歷史即狗屎(bullshit)的結論?我認為解構以外自有其他。劇末安排被理查三世謀害的鬼魂在其睡夢中復歸,眾身/聲迴響/盪著要他血債血償的咒詛。以他人之死為代價鑄就的皇位,終究在發狂中潰敗——對我來說,這並非等同善惡果報的道德訓誨,而是揭露「權力——歷史」交織裡的縫隙:如果生前受掌握權位的理查所誣陷的亡魂,能夠在他失勢時來攪局,我們似乎也有理由相信,死後的理查三世無法被亨利七世登位後的歷史敘述收編馴服,總是伺機回返,干擾現在。於此,英國皇室或當代台灣的歷史記憶,與其說是解構後的一無所信,更接近於藉由歷史的不住翻案、鬼魂的一再復歸,讓敘述和意義不再固定,而保有開放性與思辨空間。
當「混音」(眾聲喧嘩)已成當代常態,《混音理查三世》裡最為棘目刺耳的鬼魂形聲,也許比我們耳熟能詳的解構架式,更適合作為歷史思考的起點。
《混音理查三世》
演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時間|2021/10/23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