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玉昕(政治大學英文所研究生)
《混音理查三世》使用了戲中戲的方式,問題化歷史、敘事與權力。本戲一開場,由莫子儀飾演的亨利七世以節目導聆的姿態歡迎觀眾,在他提醒台下觀眾演出時間與劇場規定的同時,由帽子、手套與大衣組成的理查三世(同由莫子儀配音)在舞台上成形;此外,本劇結束在慶亨利七世的登基大典上,眾人們以《理查三世》作為歡慶的表演節目。即使亨利出場的戲份不如理查多,整個理查的故事是被放在亨利七世的敘事框架下,此戲劇結構暗示了亨利七世是握有話語權的歷史敘事者,而理查三世權謀、算計、背信忘義的形象很有可能是政敵的醜化。不過,亨利與理查由同一位演員所扮演,且當莫子儀在場邊為理查配音時,他有專屬的舞台光,配音員的肉身是預期被觀眾看見的,但莫子儀作為配音員,與他飾演亨利七世的服裝差別只在於西裝外套,在緊湊的表演之下,觀眾難以區分兩者,此安排模糊了創作者希望為理查三世翻案的意圖。
混音理查三世(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攝影林峻永)
除了「身聲分離」的手法讓語言建構了溢出劇情的另一層文本之外,本劇由各種聲音組成:演員一人配音多角的不同聲線、現場樂器演奏、預錄影像的對話(牽涉到在/不在場的問題)、甚至觀眾的笑聲(例如,刺客指著觀眾席說「都是牌位」,可見其視觀眾為演出的一部份)。這齣戲還有不同語言:華語、台語、英語、政治動員的修辭、不同陣營的敘事…等。劇中台詞數度提到:「Word is world. Word is war」,直白點出話語具建構事實的力量,及其作為權力鬥爭之場域。本劇以政治為主題,且作為秋天藝術節「眾聲平等」的節目之一,劇中權力與話語的關係是亟待探討的關鍵。
首先從劇本的語言談起。在莎劇中,基本上貴族階級的角色講韻文,平民階層則講散文(莎士比亞會依據角色的情緒與情境而做更動)。《混音理查三世》刻意打破了莎劇中語言階級的區分,讓不分身分的角色講話時都保有聽覺上的韻律感,同具趣味性。劇本手冊裡提到,本劇的意義不在搬演莎劇經典,而是創造「屬於當今台灣的《理查三世》」。【1】的確,當今很少劇作會以韻散交織的文體來創作,但也同樣很少劇作由大篇幅押韻的對話構成。《混音理查三世》一方面保留了莎劇的韻律感,另一方面卻拒絕了韻/散文的區別,倘若劇本的改編是朝向當代台灣觀眾,那麼,這種同質的言說方式、對和諧聽覺效果的強調,以及對帶有階級意涵的語言的捨棄,背後隱含了何種對「當代台灣」的想像?值得深思。
將台灣的政治相關元素融入談話的清潔婦三人組,應是展現莎劇融合在地語境的關鍵場景。在此,台語的使用若不是直接代表「在地」,三人的互動也指涉台灣不同文化並存的社會背景-【2】清潔婦們即使母語不同,三人卻能快速理解彼此並愉悅順暢地用不同的語言對話,彷彿台灣島內的文化交流正是如此。然而,在現實處境中,不同文化的「並存」並不單單只是同時存在;多元並存是抽象化的理想,實際上當面對不同語言(及與其交織的歷史與文化),溝通更多是建立在遲疑、翻譯、意義確認等過程,雙方的關係也建立在動態的權力協商。當本劇透過清潔婦之口置入時事語彙,將英格蘭的權力爭鬥歷史與台灣的政治狀況併置,創作者展現了「接地氣」的企圖,但如何「透過莎劇反思在地」,而不只是「使用在地點綴莎劇」,不同語言的展演或許需要更細緻的處理。
《混音理查三世》的「混音」,一方面代表劇中眾聲之混雜,觀眾需從中辨識與選擇其信任或認同的聲音;另一方面,英文的 remix 有「改編原有音樂素材以創造新曲目」之意,從這個角度來看,《混音理查三世》若只是把諸多聲音聚集(mix)是不夠的,更需思考素材之間的關係,以及既有材料與創作的關係。劇中以「鬼島」一詞巧妙地模糊/連結英格蘭與台灣經驗,那繼對理查三世生平提問的小說《時間的女兒》出版七十年後,繼 2015 年《理查三世》備受矚目的演出,當許多台灣史檔案曝光或被不斷重新閱讀,伴隨而來對文化和民族主體性一次又一次的辯證協商,《混音理查三世》再一次(re-)將歷史、政治、權力、話語等議題搬上舞台,是再一次將歷史政治化,還是在符號堆疊中將話語去政治化?三小時的眾聲喧嘩究竟發出了什麼樣不同的聲音、肯認或召喚出何種主體?這是值得創作者和觀眾進一步思考的問題。
註釋
1、請見劇本手冊〈西菜台做的烹調技法-當代語境下的《理查三世》〉,《王記食譜 B2》(台北:莎妹工作室,2021 年),頁 29。
2、請見蔡億霖:〈故事的想像 VS. 歷史的真相《混音理查三世》〉,表演藝術評論台。
《混音理查三世》
演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時間|2021/10/ 22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