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圖(Plato)《理想國》有一個洞穴比喻:一群囚犯被監禁在洞穴內,洞穴的開口向外,但囚犯只能向前不能轉頭,便從背後陽光投射在穴壁上的影子,解讀所謂的真實。《小.結》的舞台正像這麼一個穴,四邊繃紗收束於中,舞台中心彷彿穴底,觀眾就坐在洞外,光源的方向。五名舞者僅存那麼一點角椎之地立足,以最低限也最強烈的一點意志,行動。
一開始燈光幽暗,舞者全面向右壁(從觀眾的方向),背對觀眾,近乎全裸,地燈削切出舞者結實的身形。幽緩中他們尾椎外翹,漸漸下墜到地面,再掙扎著起立。迥異於過往林文中滿滿的西方現代舞語彙:移動快捷、折返勁力、線條俐落、曲角鮮明,這次編舞將種種肉眼可辨的技法削減到幾乎不剩,然而削減不是放棄,不是失控,而是更精緻將動作凝斂於身體核心。舞者均以尾錐作為移動和拉扯的起點,一寸一寸將自己從地上支撐起立,慢慢游動到舞台另一邊,甚至不惜把臀部朝向觀眾。美醜不再浮漾於皮相描述,而在其中真實於否。我覺得近乎舞踏。
唯一非舞者出身的林人中第一個起身,他用肉體真實的「耕作」說服了我們。他不是風中之葉,不是水中之魚,不是光影,不是沙塵,更非任何抽象概念,他只是誠實無偽地抵抗著地心引力,毫不含糊,也不閃滑,一寸寸累積力量,耕作形體;最後那一副手不揚、腳不直、腰不挺的身體,赫然就是「人」的本然形貌。他什麼也不必「演繹」,不必「仿擬」,不必「描繪」,因為人本來無需「再現」自己。可嘆的是人學會了種種精巧複雜的表達技能之後,竟深深遺忘了本來的我。
女舞者身上偶仍可見再現式的外形技巧,明明光滑流利,卻模仿笨拙。三男兩女陸續起身後,從洞穴右壁移動到左壁,實實在在地將身體,移動,輾壓著地板,行進。人雖渾噩,卻本能地互相接近,互相需要,與其說啟動於慾望,不如說人本來就必須由另一個人來確認自己存在。男人與女人,在手掌與手肘的接納之間晤觸,合而復分,在證明自己的路上,每一個人都是獨自體。
音樂沒有旋律,像某種天然頻率;燈光也是毫不炫耀。舞者最後聚於另一端,此時側燈打亮穿透紗質,壁燙似的,舞者又一一離開左邊,來到中央。混沌既不可持續,他們遂將頭朝上頂,在燈滅全黑籠罩之前,成為一個個直立的人,留給觀眾到底是開啟還是終結的無限想像。
七十分鐘的舞作言簡意賅,沒有炫技,沒有多餘裝飾,但絕不單調無聊。我驚訝於林文中竟能如此乾脆,捨去他對動作結構的執著,悖叛自己,讓這「小系列」以肉色的驚嘆號作結。這也讓人覺得他的下一次創作,變得更加不可預測了。
《小.結》
演出|林文中舞團
時間|2013/10/13 14: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