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長得像個雞巴」
「我是個徹徹底底的女—人」
和幾個月前在板橋435藝文特區的試演版相比,發展完整的《繁花聖母》公演版除了繼續操練演員的身體與心智到了毫不留情的程度,也增加了在這齣幾乎毫無劇情的劇中,幾條隱約可見的敘事支線。透過高度象徵化原作中的角色與情節,將之長期地、慢慢燉煮為這齣戲,幾個角色身上濃縮的特質與個別扮演的意象,也因此張力十足,唯美而殘破地演出敗德與禁忌之性的底層現實。
這舞台是個大的怪物。為了避開大雨而將整個舞台從原本的場地從微遠虎山臨時搬到剝皮寮演藝廳,很難相信劇團能在三天內做到如此完整,令人無法想像還能比這裡更適合這齣戲。道具與佈景目不暇給、肉花綻放地佔據了每個角落,擔當本劇整體美術的黃彥超將他慣用的現成物塑料撕扯攪結,綁縛、吊掛在演員與舞台上,集體融為一無法辨識形體的怪物腔體,四處噴濺體液與愛憎,就好像這隻怪物不斷被捶打著、歡愉著,更因此自體繁衍著。
透過整齣戲在情節與道具符號上的跳躍斷裂,透過那些現成物被以童稚甚或暴力肢解的方式隨意組裝、拼合其用途,以一種非常脆弱不堪破壞的瘟疫般的形象罩在那些彼此溫存又倏忽翻打的演員身上,其作用就好像一張華美而淫蕩的受虐臉龐;一張聖母垂淚的臉,印在黑白朦朧相紙上,遮掩著自己的半邊。幾種關於愛慾的不得之苦、背叛之苦、遺棄之苦、暴烈之苦,也被穿插其中以輕巧默劇之態,「搞笑地」演出的娛樂性歌舞片段,塗抹漫佈成一股「不可說」的禁忌空氣。那些小丑般演示著的變性手術過程,與風塵哀唱給某些應該是上了年紀見過風浪的「人客」看的舊式舞台歌曲,不得不說這些離奇跳出主線的演出,都為這齣戲的可看性增添不少。
也是因此,當演員裹纏在殘破塑膠布膜內擁舞的深痛悲切(人生如此卑微,而我們依舊演出這僅有的絕美),或搞笑地膜拜一隻巨大拉拉熊玩偶神又「可愛可怖地」在舞台上把它拿來毆打你憎恨的對象,是這麼樣的令人無法喘息。在表現上,這齣戲在道具與場景間超越想像的隨時轉換,除了切斷觀眾對於劇情的依賴以外,也挑戰折磨著演員的身體承受度,在某些幾乎令人擔心其安危的橋段內,劇組對於道具的萬物皆可用(比方路邊撿來的水塔或花枝招展的充氣泳圈——以乾扁未充氣的卡通圖騰型態出現在舞台上),也成了無論如何都要去「幹」的慾望工具實踐。
這般目不暇給的表現不僅佔據觀眾眼球,也將整齣戲從一開始的紛亂,一再重複、堆疊至清晰可見,或甚至是過於清晰。若說《繁花聖母》對我來說不足的,就是在於不斷重複性的裸露或暴力雖然傳達了這縫隙的可見表面,但卻(可能)因此遮掩了巨大的敗德慾念與其羞恥崇高。被切成片段在整齣戲劇中重複出現的挑逗與裸露,雖然挑釁有餘,卻慾望不足,甚至有些時候顯得「還來?」。即使這大尺度的演出在台灣是相對難得的,但也因為極度強調身體的性姿態,而使觀眾變得麻痺。
雖然麻痺也正是性愛操弄的最終結果:器體在不斷摩擦中終於麻痺,精神疲乏癱軟,此時,我們才在這癱軟中,昏昏閃過生命的壯美。但我仍不免在散場後,從餘燼中神智恢復時思考著:如果不是僅僅透過肉體橫陳來談論慾望,會不會留下一些令人玩味的空白?而本劇中的情慾表現,幾乎圍繞著男性陽具象徵進行,也是另一重稍顯空缺之處。
如此用力地操演身體,將其還原為舞台上被暴力相向的物,或許也是一種挑戰觀眾內在審查制度的策略。當今日「裸露」仍是一個不為社會接受的異類他者,卻又是人人意淫的幻想對象,這公開搬演性愛姿態的演出,為的當然不是引起肉體騷動,而是期待由暴力的肉慾,提煉出慾望底層的麻痺。而這也成為我們觀看(想像中的)社會底層的賣淫者,在承受社會丟出的罪惡眼光之後,順應演出的「你們認為我們應有的慾望模樣」,正好揭露了跨性者/同性戀及另類情慾的被妖魔化。
比方,多重穿刺的陽具/怪物般展開的女體/多重雜交/慾望繁衍的器官交疊,這些極致想像不正是由大眾想像中的罪惡邊界,描繪出的誇張場景?
對我來說觀賞這齣戲的體驗絕對是超越想像的。在看過試演版後再次走入劇場,我沒有預期到會看到這麼多改變,舞台(燈光、場景、道具、聲音)的層次堆疊,細膩地左右觀眾感官。跟隨原作不斷雕琢演員更精簡的肢體,省略了不少之前發展出的片段,逐漸刮削精磨出這齣戲的核心議題,是創作者和演員的驚人意志。午夜場獨享的飛利冰變裝皇后秀安插在這齣劇前後,顯得毫無違和,在劇終之後延續了觀眾的震盪,一舉在演唱中將所有情緒釋放出來,留下一種燃燒殆盡的暢快感覺。
因為透過完全服從於欲望的指令,透過從敗德和羞辱中提煉出聖德,唯有正視這慾望的彰顯,才能得到信仰的純粹。你不知道的是,有多少人自願選擇了當那罈陳年口水裡悠遊的小魚,因為他們其實是別無選擇。
(我覺得這說法很褻瀆。)
(所以很好。)
《繁花聖母》
演出|野孩子肢體劇場
時間|2018/06/16 23:00
地點|剝皮寮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