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楊博翔(國立臺灣藝術大學中國音樂學系在學學生)
睽違四年,鋼琴家丹尼爾.特里福諾夫(Daniil Trifonov)再次來臺舉辦獨奏會,自巴洛克時期始,古典末期終了,曲序安排觀之,聽眾不僅隨其踏上鋼琴發展史巡禮,更能從指尖交縱中,一品其對各時代、流派曲目之獨到詮釋視野。提及特里福諾夫,總會聯想到「鋼琴女王」阿格麗希(Martha Argerich)對其「既溫柔又有惡魔般的元素」(Tenderness and also the demonic element.)之美譽。【1】初次聆賞特里福諾夫現場演出,耳邊不僅縈繞聲聲惡魔低語,其演奏更似一抹湖畔掠影:漣漪輕泛、暗流湧動——乃一無人可觸之境。
音樂會開場拉莫《A小調鍵盤組曲》(RCT 5)正如前述,其晦暗中帶光澤變化之音色穿梭於七首舞曲間。
驚人處不僅在於觸鍵處理層層分明、多聲部縱橫中穠纖合宜之織度把控,其於樂句發展過程之強弱變化更似暈染於暮色間的一片霞彩,光影交縱間可見其縝密卻不失自由之聲響掌握,相比於多數演奏者追求還原、復古,乃至模仿羽管鍵琴音色之舉,實屬別出一格。
相較於波光粼粼、層層色彩交織暈染之拉莫,特里福諾夫以更為穩健保守之視野詮釋莫札特:若將此曲(《F大調第十二號奏鳴曲,K. 332》)之結構視為工整中饒富趣味,特里福諾夫於舞台上的表現似乎有所保留,其僅使用最低限度之「工整」。若忽略終章偶發的橫衝直撞,一、三樂章的詮釋如樂曲本身板正,而第二樂章對音色、情緒兩者相互關係之探索則是淺嚐即止。約莫是鋼琴家不願多提,但在全場演奏中,其對結構把控之精確、音樂「生產過程」中的運籌帷幄使得我們難以一窺其觸鍵中之私密情緒,上述之現象更是反映於《莊嚴變奏曲》現場。
上半場末孟德爾頌《莊嚴變奏曲》則與收放自如之拉莫、穩紮穩打之莫札特展現極大對比,暗流湧動至翻江倒海,十七個變奏近乎是一氣呵成。隱隱脈動沉浮於主題與前兩個變奏,而第三變奏更似於步入癲狂之兆,樂曲中段以後的特里福諾夫更是胸懷千軍之勢馳騁於高低谷間,縱使變奏十四、十五似靜謐如碎語,亦僅止於耳畔窸窣、視為曲終廝殺前的蓄勢待發,進而懷揣後段狂野奔騰的資本,急遽的聽覺張力不禁使人顫慄。
被譽為鋼琴界「聖母峰」,貝多芬第二十九號鋼琴奏鳴曲《漢馬克拉維》無疑是鍵盤音樂巔峰:掙扎於命運低谷、搏鬥於明暗兩界、深沉幽遠的悲與號角似的讚揚,特里福諾夫近五十分鐘的生死之決無疑建構了一方超越時空維度的精神空間。始於豪放張揚,大小調主題交織,幽谷間晦暗撕裂似的呢喃,主、答題來回交縱已遠超常人感官理解能力——皆藉其縝密如斯、宏觀廣闊結構之詮釋視野,逐步建構成一幅巨大的詰問,終將肉身之軀的我們引入生死交關。就鋼琴演奏而言,特里福諾夫對《漢馬克拉維》的掌握無疑是全面性的。
如樂評人萊布雷希特所述:「特里福諾夫的演奏,從不是帶有目的性的去模仿和呈現,他更像是在穿越時空和大師對話。」筆者著實在其演奏中尋覓一些重建、再塑作曲者意圖的蛛絲馬跡,並藉其演奏體現於聽覺詮釋中。然而,在特里福諾夫回溯「建築」的過程與材料中,筆者亦深感其演奏缺乏(我更願意理解為不願透露)具備一定個人私密性的情感層面。特里福諾夫固然具備宏觀的詮釋視野、細緻精確的觸鍵,仿若欣賞唱片那樣的無瑕,但我更願意相信那些引人共感的幽微情緒,儘管那未必完美,總能勾人心弦。
注解
1、源於本場音樂會節目冊第十頁。
《鋼琴巨星 丹尼爾.特里福諾夫》
演出|丹尼爾・特里福諾夫(Daniil Trifonov)
時間|2024/04/09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