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碰上死亡議題,最常面對的方式就是不面對。還記得小時候,遇到路邊辦喪事,意見常相左的父母,瞬間默契百分百的異口同聲:「不要看!」同步率比動畫《EVA》碇真嗣跟初號機還高。家裡長輩過世時,跟著誦經道士沿著四面牆都是地獄圖的房間繞,血池、割舌、腰斬等各種酷刑,嚇得我直問媽媽,要怎麼做才不會下地獄。
人們對於死亡的禁忌與恐懼在於不瞭解,或許也害怕瞭解。一般家庭中,死亡是神秘且嚴禁討論的領域。若硬是要說與死亡有關的話題,那可能只剩下鬼故事了。而驫舞劇場《英雄》將陪伴父親等待死亡的經驗昇華為舞作,創作者劉冠詳自述「以為這場演出是在紀念我的父親,懷念他的過去,哀悼他的死亡....,但沒想到,這是我與死去父親的最後一場決鬥。」讓人好奇這種依附關係的轉換以及矛盾心境將如何於劇場中呈現。
開場前的靜默盯著舞臺左方安裝風扇的獨立小空間,想到阿喀郎舞作《DESH》也有相似的引擎外型風扇裝置,因此對於劉冠詳要怎麼運用拭目以待,不知是致敬還是另有突破。然經由劉的一人分飾兩角搬演父子對話,始讓疑慮煙消雲散。《英雄》讓我在開場二十分鐘內,流下了感動的鼻水,幾句稀鬆平常的問候與調侃,傳達滿溢的思念與眷戀。無奈父親充滿關愛的囉唆畫面,只能在記憶裡重演,即便偶爾浮現夢境翻攪思緒也是種不可多得的賞賜。
陪伴至親等待死亡的情緒,複雜且不免悲傷。但劉以詼諧方式重塑經歷,巧妙運用肢體象徵各種物件。抓起舞者林祐如的腳掌擲茭或當成心臟去顫器,演出父親被搶救時不斷被電擊、無效、再電擊、仍無效、不停電擊、依舊無力回天的情景。幽默台詞及發噱動作讓台下笑聲不斷,但當年的劉卻是心急如焚不擇手段,才好不容易將人球般的父親從大陸帶回台灣。然而,父親卻在返台就醫的隔日病逝。
舞者林祐如所著服裝,立體茶包般的淺棕色尖帽連著縫滿亞麻色布條的斗篷,不免聯想喪禮時披麻戴孝景象。劉分飾兩角,不停重述父親的話:「做人,就要像球一樣!」隨即扮回自己,嘟噥著質疑父親所言。每頂嘴一回,林便單腳將劉的頭顱踏在地上,即使林將全身重量壓在頭上,劉依舊努力維持語調平穩,盡力用輕鬆搞笑的方式說個不停,就這樣在地板循環滾動了好多次。……是多麼強烈的悲慟,才會讓一個人用疼痛麻痺情感,用詼諧掩蓋哀傷。或許自責、或許內疚、或許迷惘著費盡心力將父親帶回台灣到底是救了他還是殺了他。可惜壓抑與逃避並無法疏通鬱積心中的複雜情緒。
劉與林的身體界線,從起初的恐懼、躲避、保持距離,到後來的彼此貼近。林騎著腳踏車,在後座的劉娓娓道出母親最喜歡父親載她時哼著伍佰的歌。此刻的劉神入母親回憶,讓時空回溯再次沉溺當下,同時也像個小女孩,流露著含蓄的崇拜。歌曲《夏夜晚風》輕柔繚繞席間,微光投映,斑斕整座舞台。腳踏車宛若星空下迎風而行,畫面簡樸卻美好到難以言喻,似象徵已跨越哀傷,坦然面對父親離開的事實。
創作者劉冠詳僅用精簡的舞台道具及燈光輔助,便輕易營造各種空間概念,將一物多用塑造不同象徵,引導觀眾進入故事脈絡。《英雄》雖稱不上具有強大的情緒張力,但卻能輕易的讓觀眾產生共鳴。在此引用Pina Bausch的話 : 「Dance Dance, otherwise We are lost 」。不論劉本身是否在創作及演出時尋獲抒發窗口超脫傷痛,肯定的是,該舞作已成功鬆動了部分觀眾心中不曾思考的議題或是早已深埋的故事。《英雄》不只是個舞蹈劇場,也是個生命紀錄,紀錄著英雄的殞落與誕生,也印證了情感並不會因生命消逝而終止。
《英雄》
演出|驫舞劇場
時間|2014/10/29 19:30
地點|清華大學大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