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段在美術館內流轉的對話,所建構出一個已知或未知的世界,是當下置身的所在?抑是內在所投射出來的宇宙?為日本導演平田織佐《台北筆記》所帶給觀眾觀看的方式。劇本背景設定在未來2024年,歐洲因為戰爭所致,許多名畫因此避難而來到台北,維梅爾的畫作才得以在台北展出。這樣設定並未讓人感到這樣的事情不可能發生,《台北筆記》首演當天倫敦地鐵又發生爆炸案,被警方定調為恐怖攻擊。歐洲這幾年受到ISIS伊斯蘭國的炸彈恐攻,已造成多人死亡受傷,多次登上媒體版面引起世人關注。因此,導演的設定並非虛構不真實,反而讓觀眾有所聯結而感同身受。
約翰.伯格在其討論繪畫藝術的名作《觀看的方式》提到:「藉由觀看,我們確定自己置身於周遭世界當中;我們用言語解釋這個世界,但言語永遠無法還原這個世界:世界包圍著我們。我們看到的世界與我們知道的世界,兩著間的關係從未確定。」這亦是平田織佐試圖在《台北筆記》所要呈現的主題:觀看與言語一直存在著未確定性,是游移不定而未明。繪畫是畫家呈現給觀者可視/非可視的世界,其中未在畫面上顯現的部分,或許才是畫家想要給觀眾感知的世界,反之畫作上可視的部分,可能經由畫家自己的抉擇,揀選出想要讓觀者看到的世界;語言的流動性所聽到的隻字片語,是否真能代表個體所想表達的真實?抑是表面的對話溝通,其實都和內在真正想表述的意義有著不確性的關係?
平田織佐在《台北筆記》演員間對話的進行,擅用不同組合重疊彼此的對話:例如兩人對話的同時,另一組的對話疊在前一組對話結尾說話,有時被打斷、有時兩組人員同時說出同樣的台詞。這樣與之前如《暗戀桃花源》舞台並置的作法將舞台變成兩個表演空間有所不同,在於平田織佐並未在空間上分割舞台,而是讓不同對話在同一空間內同步進行。這樣的作法除貼近如契訶夫劇本所想表現日常對話的拼貼(平田織佐改編過契訶夫劇本《三姊妹─人形機器人版》),平田織佐更讓觀眾聽到對話的片段(劇中語言常常去頭截尾、聽不完全的對話資訊、破碎而不完整),自行拼湊出什麼樣的內在圖像,而這樣的語言表述與導演所想給予觀眾的感知是否吻合?亦如畫作的構圖所想呈現與觀者之間是怎樣的平行宇宙?
這也像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將必要與觀眾都應知道的部分去除,僅剩下如冰山的一角浮現在海面上,其餘龐巨的底層都藏匿於海平面之下。因此,對話僅是表層的顯露,語言所承載更多的心緒情感皆潛伏於底蘊深處。這樣的作法所突顯是對話中的停頓、沈默,如畫作未被看見的部分,此刻才是導演想讓觀眾去感受的空白。
平田織佐援引了聖修伯里《小王子》中,狐狸對小王子所說的一段話:「只有用心靈,一個人才能看得清楚。真正的東西不是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這樣訴諸自我心靈的話語,如無前面的留白、顯藏交替的鋪陳維梅爾的畫作、藉由暗箱的技法、畫作明暗的使用、畫面人物正面或背向亮光的隱喻等等,使得這句話題點整齣戲的主旨不會流於空泛與單薄。正由於平田織佐逐步讓演員之間的對話如水面上層層漣漪,不斷地畫圈激盪,讓最後內在浮顯於外層時,所引發觀者與被觀者(演員)的相互共振,才能產生內在真正的對話。
這次台日合作成功地轉譯了導演平田織佐的原作《東京筆記》,中文版的演出囊括台灣現代劇場資深演員與中青代攜手合作,這二十位演員的資歷一攤開:跨學校、影視、劇場、表演等領域,是非常難得同台的機會。平田織佐能將每位演員放在對的位置,讓整場演出流暢不勉強、每位演員都有其獨當的一面、亦能為其他人陪襯,導演有如處理多重聲部重奏的樂章繁複而細緻;亦讓觀眾看到毋需張牙舞爪的誇張表演,卻能寧靜如汨汨流洩的湧泉,更能感動人。其中最重要的支柱在於飾演大姐惠美的王琄與二嫂巧玲的謝盈萱,故事從她們對話而起始,亦由她們做結。兩人的身影,不免讓人聯想到,平田織佐此次創作靈感來自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東京物語》,電影中飾演丈夫因二戰戰死守寡的兒媳婦原節子與婆婆之間的對話。小津的《東京物語》有其日本在二戰後,如何從戰敗逐步復甦站起來的時空背景,婆媳二人各自為對方著想,希望能替彼此找到存活下來的意義所在。平田織佐《台北筆記》姑嫂之間相濡以沬彼此打氣,希望對方可以不必照著約定俗成的既定價值,而能透過內在真正的眼睛去看到彼此。平田織佐宏觀地超越時空,如同維梅爾17世紀的畫作,從自宅房間的一隅去觀看到整個宇宙;又微觀地從遙遠的天際,反身回望去看到自己。
《台北筆記》
演出|盜火劇團、平田織佐
時間|2017/09/15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