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臺灣解嚴以來,HIV感染者與愛滋病患者的身影在不論是在報導與文藝創作中,均呈現出「由隱至顯」、「從汙名到了解」的趨向。從報導與創作中,可以看見因為疾病所導致的人際關係的疏離與家庭的離散現象,也同時與同性戀互相關聯。【1】但是感染者與同性戀的關係並非必然,因此汪其楣從其散文集《海洋心情》(1994)開始,便以散文的形式記錄了感染者的心境與生命史,也同時擺脫「感染者-同性戀」之間的關聯性,使感染者的多種樣貌得以被看見。
及至此次的《青春悲懷》,則是以戲劇的形式,並透過多組的人際關係表述HIV感染者的身分多樣性:當中述及的身分有學生、新住民、更生人、身障者、跨性別等許多社會建構、並賤斥(abject)的他者(the Other)身分;亦從歷史的發展性,述說1985年至今的感染者處境與生命的多種樣態。因此從時間的長度與身分的多樣性互相交織下,拼湊出臺灣愛滋歷史的軌跡,正如劇中人物艾凡已感染者老前輩的身分,描述自己看著展示的百衲被而嗅到死亡氣息,好奇地自問:「什麼時候會死?」,卻同時擔心自己的名字也因為死亡而消失在時間的洪流中,因此每至年底便縫被單,藉此縫住自己和朋友之間的關係,也希望自己能夠為眾多的感染者再多做些什麼。而在布景當中所展示的被單,也正是每一個感染者在臺灣歷史當中獨特的生命蹤影。
縫被單除了有對生命的紀念意義,也同時是人際關係當中的匱乏焦慮。此種焦慮的呈現,艾凡是病友之間的支持的逐漸失落;啟聰學校的學生以手語說出「需要經由性愛與人產生連結」;新住民女性與更生人男友雖然相愛,卻對結婚與否表達出各自的畏懼與焦慮;轉學生在同儕關係當中的淡漠與疏離;身障者害怕身分曝光……各組人物關係當中均呈現出渴望得到支持、卻又害怕再次失去的恐懼。而此種焦慮的成因,或肇因於社會汙名與感染恐懼所產生的自卑,或源於支持系統的匱乏,造成感染者必須以另一種形式來進行填補此種內在的寂寞焦慮,因此體現了在疾病、社會認知、自我認同、支持系統之間的不連貫,指出關懷與協助的重要性,否則感染者只能如劇中的前輩在無盡的長夜中自問:「天,真的快亮了嗎?」
而在場景交換間,則以現代舞進行串聯。此舞蹈的意象從開始的獨舞至群舞,表述感染者的增加;所持杯中的藥物,從單純的水(即無藥物)、到大量的藥物與減量,則象徵藥物發展與雞尾酒療法的進步與生活便利性;再從舞者的體態由僵硬漸趨靈活,雖然面具直至謝幕時才取下,代表感染者身分雖在日常生活中隱藏,但是因為治療的普及、社會認知的增進,能夠逐漸活出自己的生命,而不致在感染之後快速病發而死。因此從舞蹈中已可看見感染者處境在時間的推進中的變化,而此種變化,或許也可以視為編劇對社會的另一種期許:或許終有一日,感染者不必再因為疾病身分而需要隱藏自我,而能夠毫無隱藏且自在地生活。
至於此作從副標題「臺灣愛滋戰場紀實戲劇」已可明確得知是理念先行的「紀實」之作,用意是以各組人物的人際關係表述HIV感染者的處境與疾病認識的發展歷史。固然為了呈現不同身分與世代的感染者境況,紀實有其必要性,但是在呈現歷史進程與感染者自我敘事擁有極大比重的同時,是否能夠在「真實」、「抒情」與「寫意」之間取得平衡,讓觀者能夠從劇作中更進一步地思索與看見感染者內在困境與焦慮、並且加以協助排除,又或是讓更多的感染者現身述說屬於自己的生命故事,又能夠兼顧藝術展演的抽象性,使虛實之間可更加自由流動並互相對照,是可更加深思之處。
注釋
1、參見紀大偉:《同志文學史:臺灣的發明》(臺北:聯經,2017),頁360-374。
《青春悲懷》
演出|中國文化大學戲劇學系
時間|2018/06/02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