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身體與特技:《苔痕》的多重「真實」
11月
09
2020
苔痕(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提供/攝影王勛達)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49次瀏覽

李宗興(專案評論人)


劇場中何謂「真實」以及如何達到真實,【1】是上個世紀中劇場界重要討論之一。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後簡稱FOCA)與支離疏製作(Peculiar Man)合作的《苔痕》,結合了敘事、身體與馬戲特技,觀眾必須切換於不同的真實感知模式。根據英國劇場學者包爾(Cormac Power)的整理,這種劇場的真實可以大略分為三種不同的模式。第一個是故事的真實,也就是「演得跟真的一樣」。第二個是靈光式的真實,係一種劇場的表演呈現了生命意義的真實,碧娜‧鮑許舞蹈劇場中常常呈現出的肉體暴力,即被視為一種呈現生命本質意義的真實。而第三種,則時此時此地的真實,即是表演者與觀眾共同感受、知覺到,處於同一時刻、同一空間的真實。【2】《苔痕》結合了特技演出、男性友情的聚散故事以及舞蹈劇場強調的動作真實,不同於太陽劇團(Cirque du Soleil)弱化故事成分的方式,讓《苔痕》整場演出不斷切換在不同的真實感受之間,挑戰了我作為一個專業當代劇場舞蹈觀眾,慣有的觀看模式。

作品的故事圍繞著一群「身懷特技」的建築工人,相遇又分離的惆悵回憶。舞台上破損的水泥圍牆、修補的鐵皮、笨重的鐵製大門以及三層高鋼架,寫實地成了故事發生的工地場景。陳冠廷飾演的男子,在這個工地遇見同樣身懷特技的朋友,相知相惜,但又為了特技表演的夢想而提起行囊離開,當再次回到昔日的工地,人事已非,不論如何的吶喊,只剩下回憶中的美好友情;最後,陳冠廷再次提起行囊,踏上旅程。這一個描寫男性友情聚散、追逐特技夢想的故事,搭配表演者們呈現的驚人特技演出,更顯真實而感人,似乎這個一個故事,正是這群表演者之間伙伴情誼深厚的具體呈現。

苔痕(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提供/攝影王勛達)

舞蹈劇場風格所強調,那份屬於身體的真實,也成為《苔痕》所呈現之真實的一環。支離疏製作由兩位與德國舞蹈劇場有所關聯的舞者組成,出身臺灣的田采薇擔任碧娜‧鮑許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 Pina Bausch)的舞者,而揚莫蒙(Jan Möllmer)則出身於德國福客旺舞蹈工作室(Folkwang Tanzstudio)。在節目單中,編舞者說明,此次合作的契機,來自於感受到FOCA團員不同於一般舞者的優雅,而是「跑起來猶如狂風般地無所畏懼」。【3】這種強調動作不漂亮卻真實的身體美學,正是舞蹈劇場顯為人知的特色。這樣強調真實的動作,多次出現在舞台上,表演者們彼此追逐,抬翻、甚至是從三層高的鋼架上摔落,觀眾深刻感受到表演者身體上的各種感受,雖然明知表演者皆是受過專業訓練而不會真的受傷,但不論是追逐後的喘息,抬翻時的身體翻弄,或是高處跌落的身體撞擊感,都真實地挑起了觀眾的身體感,彷彿這份身體的疲累、痛楚、傷痕,也傳遞到觀者的身體,深刻感受地這份屬於身體的真實。

然而,在前兩種不同模式的真實之外,來自FOCA成員長期的特技技巧訓練,往往時不時地將觀眾拉出沈浸的故事或身體「真實」,切換至讚嘆特技演出的精彩表現。儘管看得出來支離疏製作試圖將這些特技演出融入故事之中,如陳冠廷回憶過往時,胡嘉豪高空吊環的來回擺盪,呈現出夢境般的美感,正貼合敘事上的想像情節,或是大夥嬉鬧時,穿插的雙人疊帽與多人拋接球等特技,觀眾不時驚嘆於高難度技巧的演出而鼓掌,說明了觀眾正是看到表演者於「此時此地」的高超技巧表演,而非劇情中的角色。有趣的是,唯有一個例外,是當林聖瑋表演甩繩特技,儘管技巧一樣精湛,但其令人信服的閃躲以及不時的恐懼表情,彷彿甩繩真的有靈魂一般,到最後精準地捆住林聖瑋的雙手。這一段反而獲得觀眾的掌聲,我認為這正是因為此段表演,故事的真實強過了技巧的真實,讓觀眾關注於表演出的敘事而非其驚人技巧。

《苔痕》作為FOCA跨界三部曲之一,在與劇場導演、裝置藝術之後,與熟悉舞蹈身體的支離疏製作合作,可見其試圖在過程中找尋劇場馬戲特技的新的可能。加拿大起家的太陽劇團將劇場美學引入馬戲特技表演後,其弱化敘事以維持觀看高超技巧的娛樂性,已經成為當代馬戲特技演出的經典,吸引了來自廣泛族群不同觀眾的青睞。【4】然而,《苔痕》跳脫既有模式,試圖找尋當代劇場馬戲特技新的可能,儘管作品中不斷切換的「真實」模式讓我感到不適應,但這不必然是件壞事,也有可能是不同劇場風格發展的可能。如果硬是要給個建議,我認為當代劇場舞蹈能夠提供的養分,可能更多是動作的發展。意即,如果能嘗試擺脫FOCA團員多年累積的特定技巧,在這些技巧所建構的表演身體之上,拆解並探索其他動作的可能,或許可以找到新的方向。

註釋

1、我使用「真實」一詞,是指學術討論中所指稱的劇場「在場性」(presence),也就是劇場有別於其他藝術媒體所呈現出的當下在場。然未避免使用中文語境下不常使用的翻譯學術詞彙,我以貼近意義的中文詞彙取代之。

2、三種模式原文為Fictional Mode, Auratic Mode及Literal Mode,相關論述,請見Power, Cormac, The Presence in Play: A Critique of Theories of Presence in the Theatre, Amsterdam and New York: Rodopi, 2008.

3、田采薇、揚莫蒙:「編舞者的話」,《苔痕》節目冊。

4、FOCA團員出身的國立臺灣戲曲學院,所成立的臺灣特技團,與劇場與舞蹈背景的軟硬備施合作,於2020年10月31日及11月1日推出《魔法森林online──Unknown Aurora》,即依循太陽劇團的創作模式,以弱化敘事的方式呈現精彩的特技演出,成功獲得不同族群觀眾的熱烈掌聲。

《苔痕》

演出|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
時間|2020/10/24 15:00
地點|雲門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苔痕》所展現的文化體驗卻如茶道的空無亦滿般,讓不同年齡層的人心得以品嚐不同風味,娓娓道來一段架空卻又無比真實的故事主題,更一解馬戲曲終人散的寂寥,留下了一絲引人省思的沁香。(簡麟懿)
7月
20
2022
在馬戲與故事結合後,技藝的展現便不只是純粹娛樂,每個動作彷彿都被賦予了某個象徵,觀眾知道表演想以象徵的方式傳達某種意義,卻無法輕易觸及到真正的表達,在觀賞的同時不停在解讀著當下動作的象徵意義為何,可能在探究表演背後意義的同時而分心無法全心投入演出,在這種不確定之下,留給觀賞者很大的自我解讀空間,這時的表演成為一種媒介與意象而不是單向的概念輸出,或許演出便是在觀眾賦予它屬於自己的意義後完整。(陳品禕)
12月
15
2020
《苔痕》是德國Peculiar Man及臺灣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的共製作品。傳統雜技表演常有「段落區分明顯」的特性,此次透過舞蹈劇場形式,將前述特性做了昇華,提高作品整體性,也向內探索馬戲演員的特殊性,「如何讓新馬戲獨當一面」成為作品的主體。(劉俊德)
11月
05
2020
文本在催成「馬戲技藝」意義的生成,「馬戲技藝」也在推進文本的前伸。因此,這樣的文本並未襲奪了馬戲的主體性,這也是我認為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在處理《苔痕》時較為聰明的地方──正是這樣的環環相扣(形式、意義、文本),顯露了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在面對作品的誠懇與縝密。(戴宇恆)
11月
04
2020
嚴格來說,《黑》並未超出既定的歷史再現,也因此沒有太多劇場性介入。儘管使用新的技術,但在劇場手法上並無更多突破,影像至多是忠於現實。就算沒有大銀幕的說書人,只剩語音也不會影響敘事,更何況每位觀眾的「體驗」還會受到其他人動線的干擾,整場下來似乎讓人聯想到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導覽。但這並非技術本身的問題,更不是對題材沒興趣
3月
21
2024
英巴爾藉由將表演者的身體與紙張物質化,使彼此之間的物理特性形成張力,以此探索何謂脆弱。然而,當表演前段,英巴爾在高空上將紙張逐次撕掉的印象還烙印在觀者心裡時,最後的戳破紙張已能預料。同時亦再次反思,紙的脆弱只能撕破或戳破,或者這其實是最刻板的印象。
2月
08
2024
結合飲食、玩樂等體驗的沉浸式演出,大概在COVID-19疫情於台灣爆發前達高峰(2019年、2020年),隨後因疫情各種限制而接近覆滅。不過,隨著疫情趨緩、限制鬆綁,這類沉浸式演出有死灰復燃的跡象。《一村喜事》在這波趨勢裡,有效結合眷村美食與環境、辦桌習俗與氣氛,在新開放的空軍三重一村裡頭,與其說是演出,不如說是真的辦了場喜事。
12月
20
2023
本文聚焦有別於當代藝術中「行為藝術(performance art)」、「延時性展演(durational performance)」或「計畫型創作(project art)」涉及現場展演等等呈現形式,而是具有特定時間長度且約定俗成下觀眾需全程參與、並不鼓勵觀眾自由進出的劇場作品為主要討論對象。
12月
18
2023
我對「漫遊者劇場」一詞出現最初的認識,是黃思農從2016年開始創作一系列啟發自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漫遊者」概念。開啟由觀眾獨自遊走於城市角落的各個聆聽,不同於以往劇場以人為表現對象的基礎,沒有演員,只有聲音的「隱形」演出⋯⋯
11月
28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