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的電影擅長把現代都市拍得像廢墟荒漠。劇場看來限制重重,美感上卻得以更為自由,這回他索性把三齣獨腳戲的場景都陳設為荒漠。三個孤獨的人各自在被荒漠擁抱的床上、桌上、沙發上,起居生活。不是如荒謬劇場最愛描寫的末日過後,倒像是每一天都是世界末日。
相對於荒漠,演出中穿插的影像則充滿了水──滂沱大雨沖刷地下道出口,陸弈靜在水中漂浮,李康生潛入深海。雖然夢是濕的、現實是乾的,但兩者都同樣荒涼。
蔡明亮的電影本來就不容只是「觀看」,而需「經歷」。有如打禪七,迫使你必須心靜、神定,才看得下去。漫長而鮮少細節變化的人物與場景,則有如一場專注力訓練,讓人細細品味畫面裡的所有細節加上時間空間。劇場中的蔡明亮更能全盤掌控演員與觀眾的「真實時間」,於動作流程、心情流轉,只剪裁、而不壓縮。
三齣獨腳戲,每齣都過足兩小時,但卻各展不同美學。陸弈靜的段落屬於「真實生活奇觀」。我們眼睜睜看著她在台上煮咖啡濾咖啡,薰香,運動,聽廣播,吃,喝,如廁,哭,笑,發呆,睡覺。楊貴媚的段落比較「風格化寓言」,她沈睡醒來的肢體極為舞蹈化,必須用吹風機把關節吹暖,才能恢復自然行為能力與語言能力,之後的豔舞更彷彿從《天邊一朵雲》跳出來。如果說陸弈靜的醒來是醒到真實生活,楊貴媚的醒來則更像是醒到奇想世界──或者如劇名所言的,一個「阿飄」的世界。
李康生的段落最具戲劇性與批判性。他很快就打破距離,和觀眾講述他潛水捕章魚的過程。雖然講來談笑風生、輕描淡寫,但捕殺手法相當殘酷,還將捥章魚內臟的畫面也特寫播出,令人頭皮發麻。他還分食章魚與鯊魚煙,讓觀眾也成為共犯。過後,他卻在麵粉鋪成的祭台上,誦經為眾多的魚屍超度。罪與罰、死與度,形成強烈的對比。最後一個畫面,小康沈浸到水缸內,和他飼養的魚一起靜靜待著。那又是一個充滿張力的情境──既是一派悠閒,卻也須緊張地閉氣;既是自我囚禁,卻也可同時感到他的自在。這畫面或許最能表達三齣《只有你》中,孤獨與自由的一體兩面。
在儀式般的時間與空間展布下,無論是真實或奇想,殘酷或溫柔,都被蔡明亮特有的沈緩節奏所統一了。沒有怪誕是怪誕的,也沒有平凡是平凡的。沒有內在與外在的區隔,這就是存在的實感。面對這三位演員與蔡明亮的存在狀態時,觀眾也不得不被迫面對自己的存在。你大可和他們一起睡去、一起醒來、一起發呆、一起強迫症般關注微不足道的細節。和傳統劇場注重的情節、以及前衛劇場注重的概念,都大異其趣,蔡明亮的人物就是情節、就是概念。透過他的眼睛,我們點點滴滴發現了這些人物的存在樣貌,不是明星、不是演員、也不是創作者,而是一個個獨特的人。當然,完整的真實,必然包含醒與夢。
在陸弈靜睡著的時候,我也睡著了。睡夢中我見到蔡明亮走過來,朝我身後那排觀眾送了兩個墊子,一大一小,還說小的那個是給下港來的。醒來時,台上的演員猶熟睡未醒,我不知道此刻是她在我的夢中,還是我在她的夢中?
《只有你》
演出|汯呄霖電影有限公司
時間|2011/10/29 14:30,10/31 19:30,11/6 14:30
地點|台北市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