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蔡孟凱(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當代傳奇劇場《暴風雨》原本要接續2020年的《李爾在此》,作為吳興國經典復刻貳號作品演出。結果2020及2022兩度因為疫情取消(反倒是系列參號《蛻變》於2021年順利演出),經過一番波折,2025年底終於順利登台。
《暴風雨》首演於2004年,導演為操刀《英雄本色》、《倩女幽魂》的電影名導徐克,舞台及服裝設計則是以《臥虎藏龍》拿下奧斯卡的葉錦添。吳興國、徐克、葉錦添因電影結緣,《暴風雨》以三人為創作核心。《暴風雨》的主角波布羅是統御荒島的魔法師,他與服侍自己的精靈愛麗兒在原劇本中有許多施行法術、創造幻境的情節。而面對原作描繪得奇幻華麗的各種景象,《暴風雨》卻是以極為典雅而簡約的舞台及燈光來詮釋。
《暴風雨》由一首磅礡的序曲開場,將傳統樂器結合許多不和諧的音程及和聲,輔以聲部紛呈的複雜織體,奇幻世界的暴風雨隨樂音中落下。這首序曲不長,與之搭配的是一小段影像,由各種文化宗教中的神像拼貼而成。華麗的序曲終了,布幕升起之後,展開的卻是一個純白世界。
《暴風雨》舞台由三面素淨的白色布幔組成,僅在布幔下半部有極淡如墨跡般的灰階色塊。故事中的場景幾乎全由燈光建構,燈光換了一組配色便是換了一景。且大部分的時候,舞台上的燈光顏色基本不會超過三種。因此整個舞台畫面自始自終帶著一種半透明的輕盈感。相襯於腳色們華貴繁複帶有厚重感的服裝,兩者在視覺上以巧妙的配重維持平衡。
貴族之詩與僕役之歌
迦南國國王波布羅被兄弟安東尼陷害,國土及王權皆陷於浮世國國王阿隆梭之手。波布羅與女兒遭流放海上,輾轉漂流至荒島,降伏精靈愛麗兒及土著卡力班,修練法術,精進修為。十二年後,阿隆梭及安東尼一行人乘船經過,波布羅展開復仇計畫,遣使精靈掀起暴雨巨浪,將阿隆梭等人捲至島上,折磨一番。沒想到,波布羅女兒米蘭達與阿隆梭之子霍定男一見鍾情。波布羅被兩人真摯愛情感動,成全這對年輕愛侶,並放下對浮世國的仇恨。

暴風雨(當代傳奇劇場提供)
而當代傳奇版《暴風雨》最主要的變動,應當是刪節米蘭達及霍定男的戲份,而聚焦在波布羅及愛麗兒、卡力班這一主二僕身上。米蘭達仍保有原著中無私兼愛的人設,但在遇到霍定男之後,兩人便進入迪士尼風格的熱戀模式。相較之下,精靈愛麗兒及土著卡力班有著更為細緻且豐厚的描寫,比起兩位貴族後代,愛麗兒及卡力班還更像是《暴風雨》的次要主角(Deuteragonist)。
愛麗兒聰明伶俐且機智貌美,卡力班愚笨易怒且醜陋鄙俗,兩人都在設法脫離波布羅的掌控,但面對支配者的態度截然不同。愛麗兒對波布羅忠誠不二,細心執行波布羅的每個指令。但她始終沒有放棄離開魔法師的統治,愛麗兒不時為自己的自由發聲,而面對波布羅壓倒性的權勢,她亦懂得知所進退。愛麗兒審時度勢之下的忠心,便是她對命運的反抗。
相較於此,土著卡力班卻多次和波布羅正面衝突。他初登場便咒罵波布羅,被魔法師重重懲罰。卡力班不時想方設法驅逐波布羅,奪回自己居住的島嶼,卻因過於愚笨又容易得意忘形,而屢屢失敗,落荒而逃。下半場的故事副線,便是他與宮廷弄臣與醉鬼廚師密謀偷盜魔法師秘寶,稱霸島嶼。最終卻醜態百出,一身狼狽。
可憐的東西
下半場從卡力班的夢境開始,他夢見自己的祖母,召喚先祖之靈與波布羅的精靈開戰。結果卡力班和祖靈敗北,他反而被祖母打了一屁股。
這段內容為當代版《暴風雨》原創,安排在卡力班與弄臣和廚師結盟之前。卡力班及祖靈的造型和動作,明顯參考了臺灣原住民文化。如此設計思路,在益發重視文化敏感度的今日,更為需要細緻的考量,任何一點操作不當,都可能招來文化挪用或文化剝削的非議。而葉錦添為卡力班設計的造型以大地、叢林、野獸為基礎意象,雖然部分飾品配件明顯模仿某些原住民族的特色衣飾,但整體仍是一個架空世界裡的魔幻形象,與現實世界連結薄弱,沒有刻意仿作原住民文化的意圖。

暴風雨(當代傳奇劇場提供)
這一幕的歌曲也有原住民音樂的影子,並且是整部《暴風雨》的音樂中,唯二非京崑風格的段落(另一段則是序曲),其質樸的色彩和原始的力量顯得格外驚喜。精靈與祖靈的戰鬥則是一段以京劇武戲形式呈現的肢體表演,可惜與之搭配的仍然是京劇鑼鼓,若能延續原本的民族音樂風格,以非戲曲的打擊樂器搭配這段異族之戰,或許能撞擊出不同的趣味。
卡力班在莎士比亞原作中是個怪物,是「女巫與惡魔的雜種」,本作更改為荒島的原住民。就如吳興國在節目冊中所提到的,《暴風雨》寫作於開啟大航海時代的十七世紀,英國在海外大肆爭地掠土,拉開殖民主義的序幕。卡力班這個腳色往往被視為莎翁對時局的回應,他登場便揭露「這座島是我母親傳給我的,卻被你奪去」;卡力班在波布羅初登島時,還曾告訴他何處有清水與肥田;波布羅自認好心教導卡力班「文明禮」,實際上卻是讓卡力班失去語言,在自己的土地上迷失自我。二十世紀後,卡力班更被視為反殖民的先聲,許多非洲裔及拉丁美洲裔的藝術家,都曾以卡力班為主角或原型,創作文化自覺,後殖民主義的作品。
因此值得思考的是,這整個原創段落和卡力班身上的原住民元素,與前述提到的後殖民主義思想有沒有關係?與臺灣數十年的原住民文化自覺運動有沒有連結?我認為這有十分開放的解讀空間,是或否,兩者都可以梳理出符合邏輯的脈絡。但就我個人看來,編劇應該是沒有這樣的意圖,至少不會是這個段落的主要目的。
一部分考量劇本改編習志淦是中國湖北人;再者《暴風雨》並不是一個以革命或推翻暴權為主題的劇作。我認為這個段落雖然「認證」了卡力班一族確實為島嶼主人的事實,但重點是強調卡力班習慣求助於人,甚至是狐假虎威的軟弱個性。在夢裡他倚賴祖靈先烈,夢醒後他胡亂認弄臣做主人、醉鬼做軍師。卡力班一定程度上知道自己愚笨,因此他認為要打倒主人波布羅,必須先有個「新主人」讓他倚靠,這是這個腳色最為卑鄙而可悲的一面。
莎翁原著中,卡力班在計謀失敗後被趕下場。當代傳奇版裡頭,波布羅則讓他與精靈愛麗兒一同重獲自由。狀似圓滿,但這份自由仍然是波布羅「賜給」他的,而非他親手抓下。即便曙光初現,可憐的東西始終受人擺佈到最後一刻。
總是要打破的第四面牆
波布羅耽溺於作弄昔日仇敵、米蘭達與霍定男仍在愛的魔力轉圈圈、浮世國一行人滿身汙穢狼狽不堪、卡力班又一次展開必然失敗的絕地反攻,精靈愛麗兒無疑是整部《暴風雨》最為人間清醒的腳色。
最後幾幕,《暴風雨》用很巧妙的舞台分割,讓兩條故事線──波布羅對浮世國一行人的斥罰,和卡力班等人偷盜法器欲在島上稱王──在不影響彼此的前提下在台上交錯出現,並由愛麗兒收束這兩段劇情。隨愛麗兒法杖輕點,浮世國眾人與卡力班小隊突然像是被催眠一般,擺出滑稽的姿勢和陣型。愛麗兒向他們說道:「我們這些個演員,演得多麼逼真哪……這虛無飄渺的熱鬧場面,不過是憑空交織出來的一場夢幻。」
在原著裡,這一段話是波布羅說的。原作中波布羅在認可霍定男和米蘭達的愛情後,讓自己的精靈們扮演希臘眾神,祝福小倆口。當代傳奇版則把這段話稍作刪節,在所有衝突都完成閉環的時候,由愛麗兒向眾人道出。側面點出了波布羅的仇恨其實與他輕視的卡力班一樣,都是虛耗歲月的妄執。也同時向觀眾暗示,舞台上的人們鬧騰了這一齣,不過黃梁一夢,
大團圓結局之後,眾人張燈結綵,在喧鬧聲中離開島嶼。波布羅獨自一人留在台上。《暴風雨》結束於他放下魔杖、脫下法袍,對觀眾說道自己已放棄魔法,只願復歸平凡。他向觀眾求助:「請『你們』用善意的掌聲相助」,讓他在曲終人散之際獲得自身的自由。
這段面向觀眾的獨白,是莎士比亞著作中最為著名的幾段獨白之一。而這個打破第四面牆的工程,被當代傳奇劇場分割成了兩階段。先是愛麗兒掀開第四面牆的一小塊窗戶紙,波布羅則最終打開了整個窗戶。
就愛麗兒來說,她提點的對象是浮世國眾人和卡力班與他的快樂夥伴。精靈始終坐壁上觀,愛麗兒是劇中人也是旁觀者,她見證浮世國眾人在饑荒交迫中互揭醜態,見證無知和酒精讓卡力班盡顯軟弱愚蠢。於是她點出萬般皆是戲,故事裡的尊卑貴賤非真非假,戲台之上每個人都是一行台詞、一紙想像,彼此之間並無二致。劇中人於此得以放下。
而波布羅卻無法輕易放下。波布羅做為全劇最有權勢之人,刑罰、奪命、寬恕、成全,都在他的一念之間。他有權有能讓其他腳色獲得自由,卻沒有任何腳色能讓他自由。在這個故事裡沒有人有資格見證他如何放棄權力、魔法、與執念,能證成他的釋懷的,唯有觀眾。
《暴風雨》是莎士比亞最後一部作品,不少論點將波布羅的獨白視為莎翁對劇場的告別。當代傳奇劇場自2020年開啟吳興國經典復刻系列,以一年一部的節奏,逐一重製當代傳奇經典劇目。配合每年舉辦的「傳奇風雅」傳統戲連演,這個復刻系列不僅是年逾七十的吳興國在舞台上留下的深刻註腳,也是即將邁入四十週年的當代傳奇劇場,世代傳承的盛大慶典。
當波布羅懇求觀眾予他掌聲、賜他一縷微風、鼓滿船舶的風帆,波布羅與吳興國的形象互相疊合,這段獨白所懇求的不過是一次謝幕,是波布羅之於《暴風雨》的謝幕,也是(吳興國版)《暴風雨》之於整個當代傳奇劇場的謝幕。荒島的魔法師還有沒有登台的機會?又會由誰穿上那件四公尺長的法袍,統御舞台上的眾生萬象?在導師鞠躬盡瘁的演繹之後,或許只能耐心等待下一個脫胎換骨的愛麗兒與卡力班。
《暴風雨》
演出|當代傳奇劇場
時間|2025/12/20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