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秦.Kanoko在內的八位舞踏表演者,以專注投入的情感和謙遜敬業的身體,用最醜陋的姿態,表現她們對福島、沖繩、蘭嶼等地受創的災民與土地,最深刻的敬意和關懷。一般文本與話語蒼白無力,不及肢體動作給予觀眾的衝擊;開場燈亮那一張張喑啞的笑臉,即使無聲,也充滿了動人的恐懼。舞踏表演的妝相──白臉、灰髮、蟹足與扭曲猙獰的表情,狎玩著美式文明的線索──例如懸絲娃娃、搖滾樂、美人魚與抗抗舞(康康舞)等;又有展示台灣民俗文化的表象──譬如鋼管舞、紅包場式地牽亡表演等,十六段雜燴式祭靈盛宴,讓觀眾吞下肚的,盡是猶若屍身碎肉的血淚和回憶。
不像街頭運動,也不是媒體常見的政治抗爭,黃蝶南天舞踏團的創作關注,一直與環境、社會與弱勢議題緊緊扣合。從〈沖繩海龜〉、〈寄居蟹〉、〈棋盤腳〉、〈衣蛾〉與〈美人魚〉等段落,足見這群舞踏表演者們的肢體,已經迥異於傳統舞踏表演的那種抽象美學,改以寄生於更為形而下、更為混血多元的文化媒介。同時,她們的肢體也更大膽、更猖狂地以「主觀重塑」,來「佔據」她們記憶中的一些情感象徵﹔例如沖繩的海龜、抗爭的老婆婆、蘭嶼海邊的棋盤腳等記憶中的場景物件。這樣的「佔據」是如此的暴力,慾念也是如此強烈,以致呈現出來的形象是如此的扭曲、醜惡,反而更能觸動觀眾共鳴的情感和傷口。換句話說,當我們以眼前所見,對照想像中海灘的自然閒適、部落的原始恬靜和資本文明的催眠幻想(例如〈懸絲娃娃〉)時,無形中反而強調了「此時與彼時」落差的不堪和殘破。
譬如〈香玉晚歌〉與〈牽亡〉段落中,擔綱獨秀的女舞者以再平凡不過的嗓音,唱著音不甚準的〈夜來香〉,隨即將觀眾的記憶帶到那個繁華的紅包場。接著,女舞者撕下上身「旗袍式的禮服」,我們這才發現她那套全是紙紮﹔隨著每一段生者的歌詠和舞蹈,其實全充滿了死亡永恆腐朽的味道。
舞者盧崇瑋和李薇編排了一系列的空中鋼管肢體表演,呈現的水準參差不齊,表現的目標不在精緻,反而在於「態度」。每個高難度動作的嘗試和扭轉,都不在博取觀眾的掌聲,而是一種內化的自我要求﹔這種幾近苦行僧式的「自虐」,不像一般娛樂場合的表演性,若我們把感官貼得更近土地、更近她們的身體,也許隱約中能見到她們身後,或我們身邊若離若現的「亡靈」們,正聚精會神地欣賞著。仔細觀察她們的表情,眼神迷離,猶如半夢半醒﹔態度專注、身體謙遜,讓出自己給亡靈們、老人們和樂生療養院不甘不堪的歷史,附身享樂。仔細觀察舞者們身上的瘀青或傷痕,偶爾幾段的開場,有時讓人替她們稍稍捏把冷汗﹔例如舞者盧崇瑋結合舞踏和鋼管的表演形式,雖然讓我開了眼界,可惜舞踏的表演美學似乎與鋼管肢體表現的張力顯現矛盾,稍微削弱了兩種表演形式的戲劇性。不過,直到其他四位舞者以近似整齊劃一的動作,由舞台空間頂端的鋼柱滑落、靜止和旋轉,這樣儀式性的態度與前段盧崇瑋的獨舞,形成了強烈對比﹔獨舞時的蒼白、荒涼,到了後段便完成了〈未生〉又未死的「鋼管舞踏」,正巧,也是目前該團對蘭嶼狀態的致意。
擔任作曲、配樂與設計的黃思農,其實是這一整場演出的主述者,所有的概念、批判和表白,都在近似即興和對話的旋律中,誠實地向觀眾表達。在〈美人魚〉一段中,一邊是古典音樂《波麗露》迴旋的旋律,一邊是沖繩島的民謠,原來充滿情慾的拉威爾,變成糾纏輪迴的拉鋸;而觀眾所見的視覺畫面,是一群搔首弄姿的「舞踏人魚」,以惺忪的眼神,對著想像中的大海。苦難不斷延續,魚不成人、不得自由,在死亡的陰影下,她們是一群還有夢想的死老百姓。
最精彩的戰役自然是由秦.Kanoko「揭竿」而起。她站在兩座紙紮的樑柱前,抱著一只悶燒炭火甕,狂喜般跳躍﹔頭鑽破一張沾滿血漬的宣紙,猥褻地舔血展示,然後隨著悶燒而燃的炭火甕,擺弄、奔馳和撞擊自己的身體。從舉著竹竿宣示入場,到這段著魔般的舞動,秦.Kanoko再現的絕不是哪位沖繩老婆婆,她的表演展現的集體精神,也是集體詮釋,這也是黃蝶南天舞踏團這群舞踏創作者最可貴的藝術精神﹔若不是她們長期的關注和投入這些弱勢族群與環境議題,她們絕對無法衷心轉化那些一言難盡的苦痛與災厄。
最神聖的、也是最醜陋的,最極樂的、也是最苦痛的,最西方的、也是最在地的,我們是現場的目擊者、盛宴的享用者,也隨著這群走過土地傷痕的舞者體驗表演當下的生與死,而死亡的陰影緊緊籠罩著帳篷內、外,就在最後一景拉開舞台天幕的景觀中,我們目睹了樂生療養院被捷運工程「一刀剖開」的巨洞和斜坡。這個場域和任何一處環境議題的糾葛一樣,難以有解;我們不斷往土地深層裡挖掘,建設我們以為的工程,同時心靈的空涸也慢慢隨著時間變成不見底的深淵,只剩下軀體擺盪在錯亂的國度與文明之間。
黃蝶南天的舞者們,用身體說的,大概就是這樣吧。
《幽靈馬戲團》
演出|黃蝶南天舞踏團
時間|2014/12/22 19:30
地點|樂生療養院納骨堂旁特設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