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Xavier Le Roy 薩維耶.勒華
協同藝術家:Scarlet Yu余美華
表演者:王怡湘、王楓文、江秋怡、呂學緯、李律、林人中、林怡芳、林祐如、許生翰、許家玲、陳彥斌、陳福榮、陳韶宇、鄭皓、蘇品文[1]
地點:台北市立美術館
展出日期:2016/12/9 ~2017/1/8
參觀時間:2016/12/10,早上、下午
2016/12/31,下午
2017/01/08,下午
徵選:2016/05/11
文 陳代樾(專案評論人)
1. 美術館
當Xavier Le Roy(薩維耶.勒華)被Antoni Tàpies基金會邀請辦回顧展,他思考的並非如何在美術館忠實呈現自己的作品,而是考量觀者如何在美術館空間流動。他觀察到在美術館展覽的作品有三種形式:第一種譬如雕塑或繪畫,是靜態的陳列,觀者可以決定觀看的角度與時間;第二種譬如錄像,在一個迴圈中循環播放,有一定的時間長度;第三種譬如紀錄片或電影,公告特定的播放時間讓觀者來訪。回應這三種觀看的形式,Xavier從他的作品中選擇具代表性的姿態,作為「雕像」(immobility);從舞作中擷取一些可重複的片段,作為「迴圈」(loop);並將作品《境遇製品Product of Circumstances》(1999, 2009)融合報告與示範的形式,轉化為表演者的「個人回顧」(retrospective)。
受邀於台北雙年展的《回顧》,在台北美術館一樓深處樓梯下方的空間(在樓梯上很適合眺望全景),隔絕出兩個小房間與一個大的開放空間,十六個表演者在一個月的展覽時間輪番上陣,一個班譬如一個早上或下午由六個表演者擔綱,在主要空間出現四個表演者,另外兩個則在陳列Xavier作品影像與閱讀資料的檔案室中,與訪客聊天或休息。場中的四個表演者分佈在空間四邊,從開口處順時針分別是:「迴圈」、「回顧一」、「雕像」、「回顧二」,四人依據一種「歡迎訪客」的機制當有訪客走進空間就會觸動輪替(也許因此,時常有許多觀者聚集在門口觀望)。回顧一與回顧二的差別在於,離入口處較近的回顧二,需要擔負啟動歡迎訪客機制的角色,並發出警鈴般嗚嗚嗚的鳴響,而回顧一則能將自己的故事說完不被打斷。
《回顧》是Xavier在美術館空間中設計的一個生產的機制,這個機制並非關於再製他自身的作品,而是關於這些作品能如何產生共感、如何被閱讀、如何成為觸發他人生命故事的媒介。
2. 個人回顧
個人回顧是這樣開始的,表演者先跳一段Xavier的作品,接著對訪客說:「我的名字是XXX(表演者的名字),您剛剛看到的是薩維耶.勒華[作品年代與名稱]的片段,這也是我為這個展覽做的個人回顧。」回顧的內容通常穿插說故事與示範演出,展覽後期則出現工作坊或群體互動的形式,呈現的段落除了開頭必然為Xavier的作品,之後則沒有限定,有時候是表演者之前跳過的作品、或是生命中重要的片刻。表演者可以決定觀眾觀看的位置,說故事時則時常席地而坐。然而在北美館的《回顧》中,表演者如何從自己出發,建立起自身與作品的關係?或更進一步探問:作品與人的連結如何可能?
林人中與Xavier一樣都很晚開始學舞,在舞蹈形式化的身體規範中便顯得格格不入,Xavier在《境遇製品》(1999)中提到自己剛開學習康寧漢技巧(Merce Cunningham)的經驗,林人中便以此開頭分享自己的舞蹈經驗,並回顧自己第一個關於催吐的行為藝術創作。蘇品文則是以《吉賽兒Giszelle》(2001)開啟她對性別議題的關注,她在美術館角落模擬男生尿尿的姿勢,並說明她正在進行一個站著尿尿的實驗,從「正在進行」的行為過程反思自身性別角色。又譬如Xavier的《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2007)透過指揮動作的音樂性、意向性與想像力,體現現代音樂的豐富質地,林祐如從《春之祭》開始她的回顧,這個作品使她想起小學為了逃避早自習加入樂隊,卻誤打誤撞成為樂隊指揮的經歷,那是她第一次因為「身體能力」的關係而擔負起某種責任,藉此回顧自己不同生命階段對舞蹈的體悟。個人回顧包羅萬象,林人中因為與Xavier擁有相似的生命經驗而產生共感、蘇品文關心作品所觸及的議題而連結自身、林祐如則因作品具有的身體感,而喚起陳舊卻一直都存在的記憶。
一天看展等表演者換班的中午,我外出覓食巧遇Xavier與排練助理Scarlet,跟她聊起個人回顧的狀態,她提到表演者是否能不只是陳述一個故事,而是將自己放到故事的「前面」是很重要的關鍵,我才意識到,每個表演者就算都說著自己的故事,那訴說的狀態卻不相同。
譬如呂學緯(Ogawa)有時以較為客觀或甚至後設的角度觀看《回顧》這個作品,說明這個作品吸引他的地方,譬如讓觀眾能參與的演出形式、作品自由發展的有機性等等,並連結到他曾看過印象深刻的作品。這也許跟他心理學背景具有的分析角度有關,有時我會有種錯覺,好似他在述說的過程,同時從上位的角度觀看著自己,看著自己正參與的這個作品。成為一種對比,許生翰從《境遇製品》中Xavier所詮釋的舞踏片段開啟他自身的回顧,因為他曾經到日本跟大野慶人學習舞踏,重新思考對美與醜的既定印象。他在旅途中得知父親重病卻不想放棄學習,在教室大哭崩潰,卻因此深刻改變了他與親人間的關係。也許是經驗的切身性與脆弱性,讓說故事的空間好似暫時隔絕外界而成立,好像只有這個時刻,某些埋在很深的情感得以敞開。
3. 表演
《回顧》的表演有趣之處並非關於肢體動作的展現,也不是關於生理運作的表露,而在於意識狀態的轉換。譬如正當「回顧一」的表演者與觀眾說著自己的故事,突然卻順暢地切到:「抱歉我們需要歡迎新的訪客。」那過程甚至讓眼前的訪客沒有機會意識到那必須不停切換的眼神。或是個人回顧的尾聲,表演者從講故事那活生生的狀態到停格如同沒有生命的機器,有些人能清楚的切換為物質,有些則像是符號性的示意,那其中差異非常微妙。
我最喜歡林祐如說故事的狀態和轉換到表演的精準,尤其令我著迷的,是她說故事中間的停頓,在那個停頓並非靜止,那神情卻好像記憶一次一次的湧起越發清晰,那不論是悔恨的、感動的、開心的情感也一次一次的升起。譬如林祐如提到921大地震時,她們舞蹈班用阿妹的《牽手》表活力熱舞到災區賑災,希望帶動歡愉的氣氛,災區孩子卻是用空洞無助的神情看著她們,內心的痛苦無法平復,卻在幾日的朝夕相處,願意伸出信任的手,因此讓她相信舞蹈具有的力量;而她研究所畢業製作跳周書毅的《1875》,之後作品到台灣各地巡演,期望將喜悅與希望分享給觀眾的那種心情,都好像在回憶甚至演現的過程一再身歷其境。
然而記憶的重複是重現更是重建,當感觸深刻的場景一再上演,那不論是快樂或傷痛的記憶,是否因為語言邏輯與現場情境而逐漸幻變成新的樣貌?對王怡湘來說,因為故事必須不斷重複,她感覺自己逐漸能掌握觀者什麼時候會哭、什麼時候會笑,頓時覺得失去了某種訴說的單純,好似在販賣自己的記憶一般,而逐漸抽離出來,看到正在說故事的自己。也許因此表演者說故事的內容與方法都與日俱進,這個隨時間「演進」的過程,卻造就作品的有機性與表演者的自主性。
4. 有機的機器
雖說《回顧》的內容皆是由表演者自主選擇,不過形式上,《回顧》依然是一個生產機器。以至於到展覽後期,「歡迎訪客」的機制開始變成負擔:因為一當訪客走進,表演者就必須要迅速跑離空間,再以四足跪姿爬行入場,那重複的勞動是體力與精神的消耗。因此表演者開始停留在「回顧一」比較長的時間,幾乎都到一個小時左右,除了表演與說故事外還創造出「工作坊」的形式,讓群眾一同參與,譬如呂學緯為每個訪客設計打擊節奏再組織起來;林怡芳分享幫助她反思舞蹈與身體使用的費登奎斯方法;蘇品文也以擁抱為主題邀請訪客體驗舞蹈的切身性。
然而當個人回顧的時間越長,許多訪客在聆聽個人回顧時,會出現一種「不好意思離開」的尷尬處境,雖然表演者一開始就提醒訪客可以自由來去,事實上卻很難擺脫微觀的文化制約。因此《回顧》作為有機的機器如何考量文化差異,譬如訪客對觀看的預設?是否某種程度上需要仰賴表演者意識到這樣的處境並調整個人回顧的長度?更重要的是,這個美學上的選擇又是如何發生的?
我曾與林人中聊到Xavier如何給表演者筆記?他說Xavier其實對作品有非常清楚的想法,並且想到什麼就會直接講,譬如工作坊的形式他也跟表演者們討論過,說明他為什麼覺得應該避免這個形式。然而Xavier與別的編舞家差別在於,最終的決定權依然在表演者身上,表演者必須真的被說服並願意改變。譬如當Sophia以訪客而非表演者的身份留連在展間,聽著其他表演者的個人回顧,我湊過去與她說話,聊到工作坊的情況。她跟我解釋說,《回顧》是關於編表演者將詮釋權讓渡給表演者,同樣的,表演者也要將詮釋權交予訪客,而工作坊卻像是講課,是上下權力關係清楚的形式,因此她自己不會做這樣的選擇。
我也注意到展覽越到後期,個人回顧中介紹Xavier的成份越來越少,而關於表演者個人的部分則越來越豐富。雖然Xavier在歐洲很知名,第一次來台灣就辦回顧展,大部份觀眾對他其實一無所知,看完展也不知道Xavier到底是誰(就算他時常在展間如同一般訪客專心聆聽)。我曾詢問Scarlet關於內容的拿捏,她則說:「這個作品本來就是要拿來給別人『用』的,在《回顧》中Xavier是誰並不沒有那麼重要。」
5 讓渡詮釋權
Xavier將權力讓渡的態度不只在作品機制中,更體現在創作的每個環節,甚至在排練之前的徵選(我剛好有幸參與)。參加過徵選的表演者都知道,許多舞團對他們想要什麼樣的表演者有清楚的偏好,如果是舊作重演,對外型的要求也許更優先於能力,Xavier卻關注表演者的個人特質與生命經驗。因此《回顧》的徵選並非「你將你最好的一面給予」那樣的揀選,相反的,Xavier在善盡「我讓每個人都了解這個作品、理解自己在這個作品扮演的角色」這樣的義務。
徵選一開始,Xavier像導覽員熱切的解釋《回顧》的創作源由與思考路徑,並詳細解釋作品運行的每個環節機制。接著他讓表演者學習作品的三個段落,下午則讓每個徵選者都體驗「歡迎新訪客」的輪轉機制,因此《回顧》的徵選更像是縝密安排的工作坊,讓徵選者能自主選擇是否願意參與這個作品,願意與這個作品建立深刻的關係。雖然只是很小的細節,Xavier與表演者的工作方式卻構成《回顧》最關鍵的核心。
另外表演者也曾跟我分享,在北美館演出時因為空間限制,休息室離展間很遙遠,表演者只能在檔案室中休息,卻因為美術館中規定不能喝水的關係,表演者必須跑到展場外才能喝水,造成許多不便,卻是Xavier (生氣地)跟館方協調之後才照顧到表演者的需求,還因為需要在北美館打卡的關係幫表演者爭取到加班費。也許可以這麼說,Xavier對於生產過程的關注不只停留在「作品作為生產」,更是關心整個藝術生產的龐大機制中,人應該如何存在。
《回顧》不只是對於作品的回顧,也是關於創作方法的後設回顧,關注過程更勝結果:關於作品如何被生產、如何被解讀、如何產生共感、甚至如何被轉譯與挪用。整個過程最令我感動的,則是Xavier如何看重表演者個體的獨特性與自主性,如何將人的存在放到優先於作品、也先於自己的位置。最後我會這麼說:「我的名字是陳代樾,您剛剛看到的是薩維耶.勒華2016年的作品《回顧》中的些許片段,這也是我為這個展覽做的個人回顧。」
注釋:
[1] 本文只針對我有限的觀察與有幸聽到的個人回顧進行片面的回顧與分析。
《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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