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或母親之血——《戰士,乾杯!》的轉型正義
12月
01
2022
曉劇場提供/攝影林政億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558次瀏覽

《戰士,乾杯!》是台灣文學大家黃春明寫於1988年的作品,其以紀實性散文筆法,描述更早前的1973年,他因緣際會進入屏東霧台舊好茶魯凱部落一處人家,因為石板屋內多幀不同軍服的照片,從而知道一個家庭四代男人竟然為著不同國族的「敵人」打仗,進而亡佚。「為誰而戰」?「向誰憤怒」?的自譴,衝擊著身為漢人的作者,以帶著原罪感與高度悲憫情懷而寫下。除了散文,黃春明後續於1994年親自改編為劇本發表,2005年又以詩文再次提撰,2019年又寫進長篇小說《跟著寶貝兒走》裡。誠如本劇戲劇構作吳緯婷於節目冊所寫:「同一故事數度以不同文類重寫、續寫、再寫。……於數十年間糾結於同一故事,這文學中罕見的創作狀態,也顯示故事已成為作者的核心主題、一個終極命題,使其不斷出走再回歸。」

台灣原住民族於島嶼近千年的生存與身世,近兩百年來,因著島上不同統治集團優勢勢力的逼迫、欺壓,不論居住領域、文化傳統、語言慣習,面臨強大改變,乃至消亡。當年三十八歲的黃春明,已經深刻明瞭此一「結構性暴力」加諸原住民族身上的壓迫,在十五年後寫下的首發文章裡,仍可見字句充盈著辛酸、悲慘、荒謬、罪責、殘酷、憤怒、哭泣、失態等強烈用語。歷歷在目的細節描述,時光彷彿清晰倒流重現,回到民國六十二年那個沒有電、卻曾是魯凱族祖居地的好茶部落。這個故事長時縈繞作者心中,並成為高中國文選讀文章,堪稱黃春明畢生文學成就最重要文本之一。

曉劇場於2016年與黃春明合作改編演出《魚・貓》,導演鍾伯淵當時即吐露最想改編《戰士,乾杯!》。這個念頭今年終得實現,而且,幸好直接使用了黃春明原著劇本。黃明春劇本多處化龍點睛之妙,尤其讓祖靈與三位不知為何而戰的「軍人」亡魂現身對話,讓母親Lavausu吟唱的靈歌斷續流淌於暗夜。祖靈登場、靈歌歌聲,加上曉劇場委請聲音演出的族語原聲,以及寫實化屋內場景,這場《戰士,乾杯!》刻描再現了黃春明筆下光景,即使迄今將近五十年了,劇中人「熊」的家以及舊好茶魯凱人的環境與世代運命,如炬火般,在舞台顯現的那個沈靜而短暫的墨夜,卻有著綿亙、毫無閃躲可能的刺痛,巨大、逼現式地燃灼著。


曉劇場提供/攝影林政億

《戰士,乾杯!》有幾個手法讓人印象深刻。其一,觀眾入場,即陷入黑暗。這黑暗是創作團隊刻意模倣當時無電力照明的部落環境,觀眾摸黑落定,戲一路發展也仍微明而已,直迄尾聲天亮場景。黑暗,讓舞台各元素變得難辨,即使劇中最重要的照片,也依劇中指示,屋內僅有煤油燈,因此仍一片影翳。黝暗讓視覺退位,黝暗中卻也讓眼睛自我加持,聽覺啟動,舞台一動一靜變得細節橫生,影子、移動、物件、尺度,以及零星的狗吠聲,情晰可辨。雖說在歌劇院小劇場整個屋面高度與前景推得太前,略有壓迫感,但近身的空間尺幅仍讓觀眾幾可沈浸於黑暗中,戲的進行與表演依然「可視」。

其二,原住民歌聲與對白呈現,讓觀眾必須置身「異聲」,不僅語言主客體換位,魯凱族語的語感、造句、聲腔,讓觀眾耳膜換新,奇觀式的體驗其實讓觀眾不知覺成為「他者」,成為魯凱族之外的「異族」。正是這個「他者」的語境,讓溝通成為挑戰,也換位思考成為弱勢與壓迫的「體驗」。如同電視劇《斯卡羅》多語族群歷史情境,悅聽的魯凱族語不僅反向壓迫觀者理解,也共時性地召喚原住民族語沒落乃至消失的失語現況。飾演母親Lavausu的柯玉玲(Maleveleve Aruladenge)的歌聲極其動人,魯凱古調縈盪全場,〈祝福〉一曲溫暖熨貼,〈哀歌〉如泣如訴令人動容。兩位聲音演員陳再輝、李保康的魯凱語,在翻譯字幕協助下,不僅聲調好聽,內容與造句也趣味迭生,充分展現原住民幽默樂觀一面。


曉劇場提供/攝影林政億

在黃春明劇本的完整結構下,鍾伯淵調度了亡魂即臨現場的歌舞,也讓黃春明的聲音在幕啟、魯凱歌聲暫歇後,短暫現聲。兩位曾祖、曾曾祖亡魂歌舞動作因為戴著面具,加上提膝、立像等動作,似有藏舞感覺。三位較年輕的亡魂較接近現代舞。這些肢體動作,獨立來看自成一格,但放在整齣帶著寫實調性的演出來看,與正戲的疏離感仍嫌不足,也就是,幻覺與諷刺意象不夠交融。或許跟空間侷限有關,造成主角(韋以丞飾黃春明)夢幻感不夠強烈,以致「乾杯」的醉態與號哭,僅能點到為止。

黃春明「現聲」是很既視感的,讓整齣戲成為第一人稱的回憶場景。但這有必要嗎?是賦與尊重,還是要從黃春明的視角說明什麼?但黃春明也僅僅說明了當年他為何進入部落,因而有此經歷。唯一令人「驚喜」的,其實是作家的聲音,他用國台語,緩緩說著,老熟的聲帶與台語用字,是劇場年輕觀眾陌生的聲音,是這種也近乎「失語」的台灣另一個母語聲音,讓全齣戲的悲愁帶有後設回音,同樣讓人唏噓。

整齣戲既照著原劇本演繹,關於原著指陳的,台灣原住民被不同統治階級壓迫,「為誰而戰」的悲情不言可喻。然而,正是在演出期間,台灣阿美族25歲青年曾聖光赴烏克蘭參加戰役不幸身亡消息傳來,「為誰而戰」的當代敘事在全球化語境下變得更加複雜。血緣與宗族「為自己而戰」的正當性,在台灣近代史必須放在「國家」體制形成脈絡下思辯,而同時,自願與非自願參與戰爭卻與全球戰略與資本流動相關。這些複雜情勢,讓「戰爭」成為觀戲時較「為誰而戰」更清晰的關鍵字。戰爭本質為利益爭奪,人類乃至萬物都為生存而啟動戰事,侵略則有更多藉口。從「熊」家曾曾祖、曾祖,到「熊」本人的父親、大伯、堂兄為族群或「國家」而戰,不論榮光或血淚,固守家門的是生養太多子女、孫兒的Lavausu,她臥病在床,吐訴哀歌,她一嫁再嫁的身世(兄戰死嫁弟,弟又戰死。兒子也戰死),說明男人征戰遺留給妻母的是無止盡的沈重負擔,而男人的血被記憶成書,女人的血卻只在暗夜裡乾涸。《戰士,乾杯!》一劇因為加重Lavausu的歌唱份量,讓女性角色在原著敘事裡變得更加清晰有力;必須被償還與記憶的正義,除了國族壓迫之外,還有女性的犧牲。


曉劇場提供/攝影林政億


舊好茶部落於1978年因政府要求遷村而成廢墟狀態,遷至新好茶的魯凱人因後續幾次颱風又一再遷移,最近一次是2009年八八風災全村滅頂,新好茶部落無影無跡。業餘攝影家王有邦曾以二十多年時間長時間紀錄昔日仍居住在新好茶的魯凱人生活,往返奔波紀錄舊好茶影像,他的攝影書《Sabau!好茶:王有邦影像話魯凱》是獻給為台灣這塊土地獻出族人生命與土地的魯凱人的深刻紀錄,也是透過專書及高美館十多年前專欄露出,舊好茶故事得以被更多人知道。五十年前黃春明的「乾杯」,凝住了舊好茶猶有呼吸的一刻,王有邦則讓讀者認識了新好茶。在只聞狗吠的寂靜舞台,曉劇場演繹的《戰士,乾杯!》精準、簡練重建了舊好茶一頁史事,在悠然匝繞的族歌族語聲中,新舊好茶的故事與原住民轉型正義重新召喚了後世的台灣與台灣人的共同我們。

《戰士,乾杯!》

演出|曉劇場
時間|2022/11/05 19: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音樂劇的劇本採取首尾呼應的寫作方式,首幕和最後一幕的場景、事件、角色都是一樣的,但每個角色的心態和情緒都出現了相當大的轉變,中間幾幕則是在闡述過去的事,對被留下來的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以及想在社區歌舞比賽獲獎的一群客家媽媽們,在設計客家歌舞的過程中遇到了什麼困境。整齣戲以礦工生活以及客家文化傳承為主軸,「彩虹」是貫串全劇一個相當重要的元素。
5月
02
2024
在台灣,白色常與喪葬連結;而在日本,則會與婚喜時的「白無垢」相銜,以顏色翻玩幽冥與神聖的意涵,也是編劇的巧思,配以劇中穿插的台、日童謠與歌曲,形成異色童話的氛圍。特別當,洪珮瑜具有穿透力的歌聲,在劇場中,清唱〈泥娃娃〉、〈明室〉時,聲色與空靜在空間中迴盪時,衍生出一種既鬼魅又莊嚴的療癒性。
5月
02
2024
或許不該單純將各自對於「國家」未來的期許與期望轉作批評作品觀點完整性的工具,那彷彿是去瑞士餐廳抱怨起沒有粄條或cinavu(吉拿富)一般。與其質疑《大使館》中是否缺了哪些當代台灣主體、族群的觀點,影射他方創作者對觀者自身議題的嫻熟與否,甚至上綱至創作資格論的問題等等,不如說這本就是在週轉全球與在地的國際表演藝術生態中,產地—製造—IP(intellectual property)間錯綜的生產機制下,瑞士創作者對「中華民國(台灣)」的政治主體在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間的觀察與思考。
4月
30
2024
里米尼紀錄劇團的創作,一向以挑戰劇場設定成規,拓展劇場邊界,純熟運用科技著稱,《這不是個大使館》不僅展現劇團既有特色,更是一個讓人驚奇的精緻手工之作:精巧的紙版模型,簡單的機械裝置,古趣物件(舊式投影機),充滿質樸感的影像,表演者與舞台技術人員,自在地在台上穿梭流動,將演出技術執行貼切地融入戲劇動作的推展,整場演出維持流暢的節奏,而無滯礙,不僅體現劇場的集體創作精神,也隱隱然呼應作品的主題性。
4月
30
2024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