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開演時分,前台催促觀眾入場,觀眾席雙號區一名身穿紅條紋短袖上衣的女子倏然站立,招呼他急忙趕來看戲的朋友。就如同台下坐得其餘這四、五百人那樣沒有面孔、沒有民族、沒有特定身份,穿著西方工業帶頭,Made in China,在全球創造那一套套相似的成衣,所有人都被和諧地糊掉了。
突然間,黑暗降臨,一聲長而詭譎的口哨,在開演前一直擺在觀眾前的那幅巨大投影圖,眼放紅光,用彷彿要鎮壓一切的惡魔面孔放聲唱起德國戰車樂團的搖滾樂〈天使〉,那幅原本像是歷史課本會出現跨頁標準和諧圖:「毛主席與各方各族和樂融融地微笑」,此刻不再平靜。剛剛隱入觀眾席的那位紅條紋短袖上衣女子再一次站立,與其他四位女子發瘋似地衝上舞台,極盡可能地舞動亂髮、破壞肢體,然後以一種雙拳緊握舉向天抗議般的姿勢嘎然而止,等待。等待第一個最擁有話語權的人開口。
由右舞台至左舞台分別是:「維吾爾族、青海藏族、漢族/澳門、朝鮮族、蒙古族」。整支舞碼也大致以這個順序和隊形自我介紹,展示刻板印象和傳統舞蹈,說出內心獨白。由於其中穿插用代表歌曲推動時代的演進、表演者能量極高的感情、動畫燈光的搭配,和編導富有技巧的場面調度,這樣的順序依次進行,不但不減觀眾期待,也不顯呆板,反而相當有結構感。
舞台以白膠地板隔出區域,但表演者時不時會踏出白膠以外,逼近離第一排觀眾兩個腳掌寬的距離跟觀眾說話,表演空間與觀眾相當近。白膠地板的盡頭是五具破舊人台穿著民族代表服飾,白膠地板的前緣則有五隻鮮紅色的立架式麥克風,五張椅背簍空挖出笑臉的小張紅色學生椅,和五個框住它們的紅色呼拉圈。在漢族代表鳴起火車笛帶領各族一齊同聲唱往毛澤東的韶山時,也只有她一人的麥克風有接上音箱,擁有聲音與話語權。其他各族「在歷史課裡,翻來覆去,卻找不著自己。」舞作用形象化的舞步譬喻,揉合生活化的動作語言,相當具有生命力跟穿透力。
維吾爾族自述從生下來就被貼上小偷的標籤,是只會說官方漢語卻不會維吾爾語的維吾爾族。藏族一人從邊陲來到中央,因為會說藏語會跳藏舞,做什麼都要被檢視你夠藏還是不夠藏。朝鮮族被官方描繪成喜歡微笑,喜歡穿素白的衣裳,但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個體在眼前用甜美的聲音告訴你,她最討厭穿素白的衣服。而被歸類在漢族的一個澳門個體,其實不知道自己的確切的根,不知道自己是漢族還是無民族,茫茫然被排除在知道自己血統的四位少數民族女子外,四位女孩像個大學生圍圈談笑,而她一人赤裸尷尬。誰是少數?誰是多數?然而這些紛紛攘攘,都在一個共同的目標,共同的追求下被淡化了。
宣布北京要辦奧運那一年,瘋狂英語教師出現,在萬人英語集會上,身姿挺拔的教師拿著麥克風,像新一代的宗教教主對眾人信心喊話,眾人皆大喊回應:「我們要成功!」。他們鍛鍊,他們擁有一個夢。一個新的民族出現了,它統一五十六個星座,統一五十六只花,統一五十六種語言,匯成一句話:「錢!錢!錢!」這個共產國家的民族有了新的面孔,這共同流的新血液是資本主義,新的神話是共創繁榮。整支舞從眾人一字排開點題的〈火車向著韶山跑〉,和雙雙成對手貼手浪漫起舞,卻以暴力收尾的〈夜來香〉,到春晚必備曲〈我愛中華〉拉觀眾上台跳大會舞營造集體興奮麻醉般的國族意識,節奏明快,錯落有致,諷刺挑釁,十分痛快。
《少數民族》
演出|楊朕
時間|2017/08/25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