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曲當行本色:文本與唱唸作打《春江花月夜》
5月
04
2016
春江花月夜(張震洲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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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立雄(清華大學中文所碩士生)

什麼是當代崑(戲)曲最好的樣子?當代崑(戲)曲最好的樣子又應該是怎麼樣子?這是當代的創作者、導演,甚至是演員們一直不斷努力的目標,也一直是他們努力在創作中找尋的。近期演出的幾部戲曲作品,諸如國光劇團伶人三部曲、《十八羅漢圖》、新編崑劇《梁山伯與祝英台》、實驗京劇《賣鬼狂想》等劇、二分之ㄧQ劇團《亂紅》、唐美雲歌劇團《冥河幻想曲》、本事劇團《碰老戲—問樵》等等,無論是著重於文本、當代元素或是表演上,都能夠體現出當代戲曲發展出的各種特殊樣貌,以及發展進程中所開展的不同走向。然而,無論是跨文化戲曲、劇種結合的戲曲作品、經典改編、實驗戲曲、新編戲曲等等,文本的創作肯定是最為困難的部分之一,遑論是被曲牌嚴格規範的崑曲,然而,標榜為「當代崑曲」的《春江花月夜》竟是出自於三十出頭的年輕編劇羅周之手,令人驚嘆不已。

從唐代詩人張若虛一首〈春江花月夜〉做為發想,羅周編出了上下半場總共八折的《春江花月夜》。第一折〈搖情〉,故事從張若虛(張軍飾)與張旭(關棟天飾)兩人在明月橋畔,觀賞春江橋畔的美景開始,在兩人談論「上元夜曼妙絕倫,以何為最?」,正當張若虛以「依俺之見,春、江、花、月、夜雖好,若無你我遊騁之眼、賞娛之心,皆為虛設!」此時,辛夷(魏春榮飾)的出現以及她立於橋上的三嘆(春色、江色、花色)、三眼,讓張若虛如見天仙般驚詫,對辛夷一見鍾情。不過,這一見鍾情,並非落入一般才子佳人劇的襲套,而是張若虛轉而被鬼使勾魂,錯過這段愛情。下了地府後,張若虛的情癡使得地府風波不斷,即便鬼使錯勾或是僅存三日陽壽,張若虛都堅持返陽,三殿閻羅請到他面前以下輩子有才、有財,甚至是為帝相作為籌碼,都動不了張若虛的堅定癡情。直到在地府修練五百年的後漢孝女曹娥(史依弘飾)見到張若虛,受到這癡情書生的感動,駕著祥雲到明月橋畔,為張若虛探得辛夷已為人婦之時,張若虛才願以「魂遊」人間暫時作為整件風波的結尾。

張若虛隨著曹娥到人間,果真見到了辛夷,然而這時辛夷正與婢女司琴在橋畔夜祭張若虛,張若虛望著夜祭的辛夷,表現出的情癡感動了早已在地府被張若虛以「水靈俊俏」幾句話所撩撥的曹娥,於是曹娥犯下思凡之罪為張若虛到蓬萊仙島求藥,放棄五百年修煉為了一名痴兒張生返陽,不過,待張若虛返陽後,才發現已經過了四十二年,外在的世界已然不同,好友張旭已老、愛慕的辛夷也成了白髮的婦女。張若虛最後吟唱〈春江花月夜〉一詩,感嘆「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或許,很多人在觀看《春江花月夜》這齣戲時,關注的重點僅只是「錯過的愛情」、「為情感的犧牲奉獻」。但是,從劇中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雖好,若無你我遊騁之眼、賞娛之心,皆為虛設!」一句,便可知道,江水、月夜之美,美不過人內心中的一點「真情」,羅周在劇本裡也用「情深何必問情起,只管將情繫」一句似乎暗暗回應了湯顯祖創作《牡丹亭》時的「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在《春》劇中,「情」的發揮不只是「因情而死,死而復生」【1】,而是呈現於張若虛返生後,面對世變以及垂垂老矣的張旭、辛夷後所賦的〈春江花月夜〉,時光流逝、肉身易老,面對宇宙洪荒,人、情應置於何處的感嘆。

《春》劇本創作一出後,備受資深戲曲編劇們的讚賞,諸如大陸戲曲編劇羅懷臻,乃至於台灣國光劇團藝術總監王安祈,都大加讚賞。不過,《春》劇準備登上舞台前,仍因為許多搬演考量,而改作為現在我們所看到的舞台本,不過,在此先不討論舞台本與文學本的差異。關於文本,《春》劇無疑體現出創作者的高明和關懷,如同張軍曾說的:「崑曲的本質存在一種對宇宙的思考。」《春》劇正是如此,所關懷的重點與文字所散發的底蘊和崑曲的調性、韻味吻合,藉著古典詩詞中亙古不變的人生思考,與當代產生共鳴。《春》劇令人敬佩之處不只是文本,而是「崑曲」最最本質上的構成因素,也就是「唱、念、作、打」的呈現上。演唱、念白上,腔格使用、韻律的協調都保有傳統崑曲嚴格的規範,張軍、魏春榮流暢動人、可高可低的嗓音,貫穿舞台,特別是兩人對唱之處,可見兩人極好的默契;關棟天、史依弘雖為京劇演員,但在崑曲的演唱、念白上,面對複雜的行腔吐字仍不馬虎。

表演上,精湛的身段編排讓人不得不讚其巧妙,特別在上半場第三折〈碣石〉,張若虛演唱【新水令】幾曲藉以明其不願服從閻王、判官們的利誘投胎轉世,此處除了張若虛演唱水袖翻飛表現其堅定的意志外,四位判官的拋袖、繞圈、同時作相同的身段動作等,表現出聽見張若虛的不從與辯白時的懊惱驚慌,從四位判官身上以及與張若虛以多對一且彼此相對、抗衡的身段設計,五位演員的情緒的表現上獲得相當好的發揮,並於舞台上形成一股有機的流動;下半場〈相望〉一場張若虛與辛夷「相望不相聞」的平行時空對話,也因為忽而交錯、忽而平行的相望、搭袖、錯身,讓劇中「可見而不可及」的二人在各自獨白時產生相互傾訴的錯覺。

表演之精湛不止於此,在〈碣石〉一折中,閻君審判的排場中,讓判官、鬼使、連體鬼、巨鬼等出場,所表現的翻滾撲跌、操偶等,更使這齣戲增添了許多趣味,雖然,這樣熱鬧的排場(武戲情節)雖有破壞《春》劇深厚的底蘊之嫌,但卻在較多唱段的文戲段落前後,作了相當好的調劑,一方面在喧鬧中滌清了觀眾於文戲段落的複雜思緒,進而接續更加深刻沉重的劇情發展,一方面展現了戲曲在技藝執行部分的細膩與精采處。從《春》劇的整體表現看來,文本和崑曲表演本身形成相當好的互動,文本對當代觀眾而言雖有部分難解之典故,但從劇中的人物對話的上下文當中推敲便可獲得了解答,並非如同當代仍搬演不輟,卻是表演勝過深奧文辭的《水滸記‧活捉》【2】那般難解其意。這樣言簡意賅且富有深刻思考的劇本包裹著崑曲傳統的唱、念、作、打,除了讓受到文本吸引的觀眾能夠領略文本的當代意義並產生共鳴外,並且能從演員的表演看見崑曲表演美學的精緻與深刻、領略文本與表演之間的緊密互動。

張軍說:「我希望崑曲是能夠回到社會接觸人群的。」在這一創作意識上,《春》劇從文本與表演來看確實在當代崑曲的製作上往前跨了一步,不過,以「當代崑曲最好的樣貌」作為審視《春》劇的重點,似乎還有值得商榷之處,例如最後一場〈月明〉,當辛夷和張若虛二人合唱【琴歌】時,年輕的張若虛對著年老的辛夷做著掂肩、相望的動作,或多或少會形成一種輕浮感,不若《牡丹亭‧驚夢》的年輕男女主角之間的浪漫,或許在部分身段設計上需再行斟酌;再者,電子音樂的使用上,雖能夠讓部分曲牌演唱獲得發揮,但部分情節例如曹娥於第四折〈潛躍〉與張若虛合唱的【琴歌】,電子音樂與和弦樂器明顯的喧賓奪主,讓抒發細微情感的唱段得過於澎湃而頓失韻味,這也是值得在斟酌處;最後,關於曲牌聯套部分,已有顧兆琳先生細緻的評點【3】,本文在此不加贅述。

《春》劇無疑是誠意十足、兩岸精銳、名角盡出的作品,不過「叫好不叫座」卻是這次《春》劇來台的一大缺憾。其實從人事、製作等考量來看,《春》劇除了誠意十足外,耗資肯定是相當龐大的,想當然耳,這樣的耗資肯定會反映在「票價」上,票價便極有可能是「叫好不叫座」的重要原因,既是票價昂貴,便可惜那些沒能戰勝昂貴票價的人而打退堂鼓的人,無法看見這部頗具新意的作品。倘若未來《春》劇有再度搬演的可能,或許必須考慮的是精簡配置或是演員的使用問題,這次在舞台上的演員們除了五位主演之外,龍套腳色也令人感到驚艷,像是曾經到臺灣演出的幾位青年崑劇演員張爭耀、徐思佳、趙于濤、曹志威等人,都是表現相當優秀的,然而這次在《春》劇中,可能僅僅是作為一個龍套走過而未曾開口,實實讓人感到可惜。再談到五位主演的比例問題,飾演辛夷的魏春榮和飾演張旭的關棟天未能有更多的發揮,這也是一可惜處。不過,這也是完成一齣製作相當兩難之處,既要精銳盡出、盡善盡美就必須有成本的考量問題,或許本文也僅能夠就此觀察點出一點問題,而暫時無法提出解決辦法,只能留待往後繼續創作的人們繼續思考。《春》劇這次來到台灣,給了臺灣觀眾相當難忘的經驗,也期盼未來崑曲,又或是廣義的當代戲曲創作能繼續蓬勃的發展,開枝散葉走出各種可能的發展道路,並且走進社會、走進生活。

註釋

1、洪惟助在〈崑劇傳統神韻與現代審美的交會〉一文中認為《春江花月夜》只是落入了此舊套,成為男版《牡丹亭》。王安祈於〈浩渺真情 流動人情—羅周的《春江花月夜》〉一文亦以男版《牡丹亭》稱之,不過王安祈進一步解釋《春》劇:「藉『慕色』寫『時間』,探討在浩瀚宇宙與歲月流光之中,人情的位置。」,詳見《春江花月夜》節目冊,頁12-16。

2、《水滸記‧活捉》閻惜嬌出場唱【罵玉郎】:「馬嵬埋玉,珠樓墮粉,玉鏡鸞空月影;莫愁斂恨,枉稱南國佳人。」等句,一句之內便多用典故,使當代觀眾難解其理。詳見[清]錢德蒼編:《綴白裘》二集(網址:http://goo.gl/spgPz6),瀏覽時間2016年5月2日。

3、顧兆琳:〈曲牌體聯套是古典戲曲的遺存 ——談《春江花月夜》唱腔設計中的一些得失〉,轉載於〈上海戲劇〉2015年第8期(網址:http://goo.gl/s9eBpU),瀏覽時間2016年5月2日。

《春江花月夜》

演出|上海張軍崑曲藝術中心
時間|2016/04/29 19:00
地點|國家戲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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