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寫杜麗娘與柳夢梅故事。關於慕色少女,如何因情而死,又因情而生。曹雪芹繼承杜柳之間,對情與慾的追尋幻想,也於紅樓夢裡提及「意淫」,是謂天下第一等風流之事。
而《春江花月夜》裡的張若虛,也與杜麗娘,或者寶玉般一往深情。其實杜麗娘之死並非因為柳夢梅。杜麗娘的慕色,是欣慕他所幻想的完美對象。而在他的幻想中,這個對象以柳夢梅的姿態出現。杜柳之間並不相識,甚至並無感情的基礎。但杜麗娘卻因為一個幻想的、不能肯定是否真實存在的對象,患了相思,甚至因此而亡;而賈寶玉對女兒天生的癡,也是一種對於「美」與「色」的想望。紅樓夢第五回寫寶玉遊太虛幻境,警幻便言,「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又說「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對於皮相的貪戀,只是「調笑無厭,雲雨無時」之濫淫,比之寶玉與杜麗娘那樣「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的情癡情種,斷不可相比。
賈杜二人,他們的情是屬於精神層面的。也因此可以超越時間空間的限制,打斷生死之隔。張若虛的情,大抵上和這二者相同。他與辛夷女不過是明月橋上的三次對眼,竟能橫亙三朝時空。張若虛的深情,不只是對人,更被放大到了整個宇宙洪流之中。他憑藉一股癡意,在浩蕩之中,觀照時間洪流。《春江花月夜》劇本以人情寫時間,也以時間來烘托人情。春色依然,江潮如昔;花繁若錦,月夜明爛。明月橋頭的景色不變,但人情可又相同。變與不變,恆常與須臾,便是中國抒情文學裡極動人的手筆。
涅槃經有載:「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而楞嚴經裡也有一段類似的故事:波斯匿王問佛陀說,自己的身體日復一日的衰敗,且這衰敗如此明顯,到底佛說的真性又是什麼呢?佛陀反問波斯匿王,三歲時見得恆河,與現在見得恆河有無不同。波斯匿王答曰沒有不同。於是佛陀說,隨著時光流逝,你已變成另一個人,但無論過去或現在,你觀看恆河時的自性,可曾改變或衰老?波斯匿王想了想,便說了不曾改變與衰老。
關於生死、肉身,外在的時間似乎總是在變化。變化似乎即是唯一不變之事。但人們卻仍想望著不易的事物。那不易的事物又是什麼呢?佛家談不變永恆之自性、真性,言外在變化只是修行法門,讓人能進入永恆涅槃之境。當然涅槃並非張若虛、杜麗娘、寶玉等人所欲追求的。對於張若虛這樣的癡人而言,真正能達到永和不易的,只有情之一字。杜麗娘因癡而亡,又因癡而復生;寶玉因慟成〈芙蓉女兒誄〉,暨悼年華凋零之悲,卻又使千紅萬艷得以續存在他的精神生命裡。
而張若虛與辛夷之間,又何嘗不是如此。看在張若虛的眼裡,辛夷的美像是永恆一般,可與天地同存。但之後的段落,隨著張若虛的二見、三見辛夷,二人之間的變與不變,早已換位。當張若虛於開場見到辛夷時,女子像是與春、與江、與花,與月夜合而為一。她與詩人之間那若即若離,似在卻又不在的距離,《蒹葭》裡,為求在水一方的伊人,溯洄從之而不可得的情景。那種缺席的在場,使詩人心中對於辛夷的美,是如自然造化一樣神秘的。二見辛夷,此時辛夷已嫁為人婦,張若虛也已過世多年,因曹娥說情,閻羅開恩,讓他可做一夜人間遊魂,於明月橋頭,再見到每年此時均來此悼念自己的辛夷。辛夷由青春少女轉為嫻雅婦人,此刻的張若虛就在辛夷身邊,對方卻只感到「怎地一陣冷風吹來」。張若虛雖在,對於辛夷來說,仍是缺席的樣態。
而最終,當張若虛復生,於明月橋頭見著白髮蒼蒼的辛夷時,這一刻的二人終於得見彼此,然則一者年華已去,另一人卻猶原青春。因死而復生的奇遇,得以使時間在身上駐足的張若虛,看著辛夷那如花美眷,在流水年月中逐漸凋蔽。張若虛的視角被拉到了與時間等齊的高度。他看辛夷,一如他看那曾經的盛朝風雲,如今的冷冷清清,其中,唯有春、江、花、月、夜不曾有所改變。然則,當張若虛認出眼前老婦,正是那年年來此哀哭自己的辛夷時,他邀辛夷一同和曲讚詩,共吟《春江花月夜》之詞。
此時此刻,這二人的癡情:辛夷聞張生之死,感嘆青春喪亡,生之易死,死之難生,而年年至此做「阮步兵哭兵家女」之舉;張若虛僅只一面,便能為此入死,癡等五十年,走過一輪生死關頭,將阻擋在面前的障礙盡數揮去。這時的二人之間,並沒有時間上的隔閡。他們的生命共同因為癡情,而與那不變的春、江、花、月、夜同在,流轉於循環造化之中,生生不絕。情癡情種,不知所起,歷竟造化,仍然一往而深。
《春江花月夜》
演出|上海張軍崑曲藝術中心、江蘇省演藝集崑劇院、崑山當代崑劇院
時間|2016/04/29 19:0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