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位時代的孤寂《曖曖》
6月
05
2018
曖曖(大事件劇場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96次瀏覽
許仁豪(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曖曖》說了一個典型的通俗劇故事,相戀多年的男女主角安生(陳冠瑋飾)與美琪(李易璇飾),愛情長跑多年後終於即將修成正果。然而就在步入婚姻的神聖殿堂之前,突然殺出了程咬金,露露(朱殷秀飾)來到美琪家裡,揭露了她與安生偷情而懷孕的秘密,掀起波瀾之際,面容毀傷蟄伏網路的吳旭(黃盛煜飾)突然與美琪搭上線。原本安然無恙的安生與美琪,生活掀起了軒然大波,兩小無猜的純愛故事瞬間染上了奇情異色,歲月靜好的婚姻生活至此嘎然而止,留下了悔恨、復仇與無盡孤獨的人性荒涼。

就整體故事情節來說,《曖曖》沒有太多出乎意料的手法,但是故事尾聲留下的空間可以算是神來一筆。情節走到最後把觀眾帶向了一個懸念:我們回到了安生與露露駕車出遊,車子拋錨的一幕。兩人下車,反覆對話之後,安生因為罪惡感決定不搞露露,幡然悔悟而離去,留下不知所措的露露,頓失所依的露露此時想起網友吳旭,在網上對吳旭說了一句「我該怎麼辦?」之後,戲便落幕。

情節走到了最後《曖曖》的戲劇性張力開展出來,留下了一個值得玩味的懸念:到底安生有沒有真的把露露的肚子搞大?還是這一切不過是露露與吳旭的復仇計畫?

這個懸念扣緊了整個故事核心的道德提問:到底誰該為這個悲劇負責?我一方面對於這個尾聲的開放性感到驚喜,一方面又不免感到不安。如果這樣的開放性強烈引導觀眾去思索故事的「真相」為何,觀眾難免要落入通俗劇「揚善隱惡」的觀戲心理,在內心小劇場對眼前的悲劇進行道德審判。如是,《曖曖》終究變成了一齣人情推理劇,把悲劇的根源歸因於家庭生活不健全而內心扭曲的露露,以及因為外表殘缺而仇視世界的吳旭,兩個「殘缺之人」所行之惡破壞了「美麗善良」男女主角的幸福生活。

但是我認為《曖曖》最為令人激賞之處不是其所說的故事,而是其善用劇場媒介特質,說故事的方法。我不清楚導演林羣翊與編劇劉凱榛互相工作的方式,但是從演出本身來看,《曖曖》的戲劇結構並不遵守傳統情節劇因果環環相扣的開展模式,而是以充滿詩意的副標題――比如串流、露水、世界上最舒服的角落、直到天光…等等――接連串聯起來的小品片段式演出,有些小片段以傳統寫實的方式展演人物關係的變化,但是更多的片段以高度風格化的表演來表現人物內心幽微的世界,還有從人物內心世界所輻射出來的當代生活思索。換言之,演出的形式在「再現」(representational)與「呈現」(presentational)之間交互開展,讓《曖曖》從一齣以發展曲折情節為第一要務的都會男女偷情通俗劇(melodrama)俗套跳脫開來,進入到「前衛戲劇」(avant-garde theatre)發展以來,透過劇場美學元素實驗,呈現人生存境況的哲學性思考的目的。

然而就演出實況來說,導演與編劇之間的平衡似乎還沒有拿捏好,以至於在「再現」故事情節發展與「呈現」人物內心幽微之間的結構比例與節奏掌握似乎還沒有找到協調。這也是我害怕演出尾聲的開放性懸念會強烈引導觀眾把戲看成了一齣「找出兇手加以譴責」的通俗劇。

我認為《曖曖》的成就在於演出形式的實驗,還有透過實驗手法拋出來的連串問題。手法與問題,互為表裡,緊密相扣,把當代人生活在數位時代的孤寂感表述到位。

劇場作為一個古老的媒介,在這媒介場域發生的溝通需要人與人肉身存在同一時空。這樣的媒介本質與數位時代媒介的溝通方式背道而馳,在這樣一個古老的媒介場域,該如何表達出數位社群媒體時代溝通與人性的問題?最近看的幾齣戲都嘗試運用劇場與數位媒介屬性之間的落差,實驗呈現手法來強化提問的方式。我想在這次的演出,《曖曖》做出了一些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形式實驗。

比如舞台空間的運用,以前突式舞台(thrust stage)的形式讓觀眾環繞表演區,產生一種親密感,然而這親密感卻又映襯著數位時代愈是喧囂,愈是孤寂的生存況味(其中透過形式化獨白、非寫實對白與線上交談投影三者的交叉作用,以展現交友軟體改變人與人關係的表演最為突出)。舞台上四桌十六椅工整分布上下左右,中間留下一個像是伸展台的貓道,上方出入口邊上變化投影,影像的設計與燈光、音樂,還有演員透過麥克風變聲等等整體技術的搭配運用,隨著演出氛圍與主題產生變化,做出了不少令人驚豔的橋段。

在諸多跨媒體(intermedial)表演的討論裏,劇場運用數位科技早已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情,運用投影或是燈光秀的重點不是製造景觀(spectacle),而是如何讓投影、聲音與其他科技的運用,有機融入表演的肌理,讓媒介本質彼此互涉,提出關於人生如何再現、科技如何改變人性等等批判性問題。

《曖曖》的投影、燈光、聲音以及表演走位等形式的交叉實驗都指向「科技如何改變人性」的核心提問。虛擬的身分,表演出來的高潮、墮胎的片段、聊天紀錄與真實記憶、線上對話與肉身互動的對比性展現…等等議題都在演出過程裡被拋出來,直指當代數位生活當中人生存的核心問題:當人的身分、情感、人際關係、記憶與價值都被數位化之後,真與假的界線何在?肉身與虛擬ID的自我是否同在?自我與他人/社群的邊際如何再確認?公與私生活的分野在哪?

我想劇末那開放性的懸念,如果能引導觀眾對上述問題進行更強有力的批判思索,那《曖曖》的戲劇性張力就會更有價值。但是如同前面所說,《曖曖》目前最大的問題在於尚未找到「再現」故事與「呈現」議題之間的協調,如果能再繼續實驗,調整結構,《曖曖》內涵的光終究會大放異彩。

對於這個高雄在地的年輕劇團我滿懷期望,不論就編導或是表演來說,我看見年輕的一代即將改變高雄在地的文化生態。在全球化的今天,我再也不擔心高雄被邊緣化,因為我看見這群熱情洋溢的年輕人,從在地的土壤長出,卻用了最前沿的方式對當代生活最尖銳的問題提出了看法。在數位科技宰制的時代,他們回歸劇場媒介的美學本質性問題,從真實生活的焦慮與不安出發,對於數位時代的人性與存在問題,呈現了他們最誠摯的觀察與追問

《曖曖》

演出|大事件劇場
時間|2018/06/2 19:30
地點|高雄衛武營281展演館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
兩個劇目分在上下半場演出,演出意義自然不單純是揭示狂言的作品,而是透過上半場年輕演員演出傳統劇目《附子》,表示傳承傳統的意味,下半場由野村萬齋演出新編劇目《鮎》,不只是現代小說進入傳統藝能,在形式上也有著揉合傳統與現代的意義。
4月
08
2024
對此,若是回歸本次演出的跨團製作計畫的起點之一,確實達到了節目單上所說的「展現臺灣皮影戲魅力」。因為,除了現代劇場的場面調度、意象經營、表演建構,我們也能在作品中看見了「序場」的傳統皮影戲熱鬧開場,也有融入敘事文本角色關係演變的新編皮影戲,兼顧了傳統與創新的美感意趣。
4月
0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