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缺一劇團在2017年找來周伶芝策展,將已發生兩年的「海港山城藝術季」延長轉化為三年的「海港山城計畫」,除了演出之外,還有攝影、文件與物件的策展與工作坊,並名之以「泊」,進一步呈現基隆這一山城海港在今昔之漂泊與停靠。
呼應「漁市場宵夜劇場」的演出,我參加的是《貴美的餐桌》午夜場。23:00出了基隆火車站,雖然來過基隆幾次,但這樣的時間點著實令人陌生。途經要拆了的中山陸橋,走向忠三路與仁愛市場,再通往鄰近崁仔頂市場的南榮路。行徑過程中已然藉由深夜的雨都城景鋪排了前奏曲,進入了陌生異質的夜晚空間。雖是往市中心走著,卻又像被趨向邊緣。
相較於外頭路途的陰暗狹小,公寓倒是明亮愉悅的。這樣的對比反而帶來一種切換,好像有什麼東西安全了,好像可以靠岸。演出開始,東西都放在二樓的客廳。「放下物品」也是種暗示的切換,不用擔心、不用時刻記掛,這是個可以休息的空間。而往三樓的路上我立刻被咖啡香喚醒,說來不可思議,疲憊的毛細孔能如此快被打開與療癒。三樓還沒有進入餐桌,只有吳立翔在手沖著咖啡。這中途的作品《戀曲的結束永遠都是》似乎也定調了今晚的「演出」──展示與搬演並沒有個清楚的起始界線、沒有那麼立即發生,反倒是這些場景與生活一直都在,而我們/觀眾只是在此時進入了其中,只是一種短暫的交集與停靠。
吳立翔在茶几上手沖咖啡,每個咖啡濾杯中都有模型小兵。隨著熱水澆淋讓粉沖成咖啡,濾杯中的小兵也一個一個倒下,不疾不徐。而桌旁堆積的咖啡粉與濾紙形成的山上,亦或站或倒或埋著小小士兵。在半舊的公寓中留下另一種荒涼。時代快了,過去被留下,難以再有這樣層層輕柔浸透的水柱,沒有品嚐與聊天的時間。過往的基隆就這樣被留下──那些戰爭的刻痕、那些港口的興衰。
不急不徐地沖泡完咖啡之後,吳立翔不再看向觀眾而是看向攝影機,若要能直視他只得透過電視螢幕,明明同處一室,卻只能以虛望虛,這即是現代的科技生活;也是過往的時光已若同紀錄片,只能在螢幕中被展現。
再往上走至頂樓,我們被邀請協助整理餐桌,各個戴上手套穿上圍裙,或是洗碗或是切菜或是分類垃圾。簡單的勞動之後,上桌的卻是泡麵。「以前吃得比較好」表演者如是說道,那時還沒有發現今昔的脈絡已經展開,原以為這些安排只是為了帶入互動,未料我們這群觀眾的身分實已開始疊合了碼頭工人。而當燈暗且閃爍「以前來了」,大船成為餐盤,一次次將原物料/未煮的食材運入,進港而成佳餚。兩名紅蘿蔔小人傳遞著貨品與熟食,圓桌上的觀眾人人前方都停泊著一艘小紙船。先是沖入大魚湯讓小魚乾優游,或是烤盤上吸睛的牛排,每一道菜都連結著一小段基隆漁港或市場的故事。然而好時光不常,尖叫雞化為海鷗,飛旋著也上了桌。尾牙上轉雞頭炒魷魚的遊戲上演,開始有人吃不到食材,跨國商船減少,尖叫雞對著空碗/空碼頭鳴叫著益發淒厲哀怨,就算是「a gau人」──有一技之長的厲害碼頭工人,也只能被淘汰。「以前吃得比較好」對應著時代的轉移,呼應著《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所言:「碼頭上的男人遭驅逐出勞動市場、逐漸失去碼頭上一處處地,它們停留在碼頭上的時間越來越少,行走於街巷食攤和茶店仔的機會幾近於無,一段段由地方所牽繫的關係隨之剝落……。」【1】
最後一道菜,沒有直接入我們的口。一名代表碼頭工人的紅蘿蔔人被削成片片,用半截身體留下橘紅的汁液;另一個紅蘿蔔工人解下了身上的繩,經由傳遞逐一繫上我們餐具前的小小繫船柱。沒有了船,工人以自己繫纜,以自身作食。「苦力也是人,也有靈感,他們的吶喊,不一定比較詩人們的呻吟,就沒有價值。」節目單上創作者引用賴和的文句,對映著《貴美的餐桌》利用物件、操偶與吃食,雖沒有直言卻感官體驗與詩化地呈現了碼頭工人在現代的喑啞與靜寂,伴著鐵板的蒸氣水霧冉冉消散在燈光下。
如果以「懷舊」來看今晚的兩個作品是輕率了,因為以前都歸以前,不再是現在。然這兩個作品確實在暗夜之中帶我們穿透到了當時。如若策展人周伶芝所說:「在基隆的彼時此岸,進行一段海市蜃樓的考古。為失魂和失語,為迷惘和迷途,串聯時空的通道。」【2】只是在彼時之後的現在會是什麼呢?跟著里長在大雨中走訪基隆港區的小巷弄,無論是官道或是酒吧,榮耀似乎都還在以往,然在旅人撐不住的凌晨兩點,崁仔頂魚市開市了。屬於攤販的熱鬧和希望在此時才開始;而在今晚,除了品嚐到了城市的嘆息外,關於「未來」,似乎還是看不到。
註釋
1、轉摘自三缺一劇團臉書:魏明毅《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頁200。
2、引自節目單,周伶芝:〈關於「泊」〉。
《貴美的餐桌》
演出|薛美華、彭韶君
時間|2017/10/14 23:30
地點|基隆南榮路73號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