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施靜沂(專案評論人)
此次屏東縣政府委託蒂摩爾古薪舞團製作的《bulabulay mun?》舞作,內容攸關至今已有不少文學、學術成果問世的牡丹社事件。就此,筆者觀演前便開始揣想,舞團如何以其自成一格的舞蹈語言呈現這一百多年前,牽涉多個部落、族群視角的重大事件?同時,在將此跨國船難,演變成戰爭創傷歷史呈現給觀眾後,不同視角的觀眾與牽涉其中的部落,將分別獲得怎樣的收穫?
觀演過程中筆者很快發現,此作並非聚焦於以怎樣別出心裁的角度,「搬演」牡丹社事件的來龍去脈,或按照文獻,或《暗礁》、《浪濤》等文學文本進行絢麗、創意的改編。這齣縈繞抽象美學的舞碼,顯然試圖將歷史傷痕及其遺緒揉入舞者的身體與情緒,並在演出中,凸顯南排灣的牡丹部落其鮮明的部落認同與文化。
之中,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牡丹古謠《e nelja古謠讚》,自舞作前、中段起,便被以不同情緒演繹、吟唱於各段落,並以歌謠意涵/舞作主題「bulabulay mun?你好嗎?」,開展不同視角的隱喻(與別的族群、與陌生的山林、土地問候等等)。觀看舞作並閱讀節目手冊後筆者感到,需同時從歌謠、舞者衣著、肢體語言流露的情緒等諸多方面切入,才較易深入到舞作編創的視角。
bulabulay mun?(蒂摩爾古薪舞集提供/攝影巴卅席)
不同的部落認同,如何深度同理,進到戰爭歷史的情境?
節目開始前,觀眾入座之際,會看到舞台中央靜靜躺著一名紅衣裙的女子,身邊散落一搓搓紅線;如此縈繞冰涼、生冷感的畫面被投影到螢幕上,給出視覺衝擊。由於沒有文字說明,觀眾只能自行領會舞台中央的女子及紅線可能代表的意涵。對筆者來說,呈臥姿的女子或可象徵遠去的歷史人物和他們的故事。那在觀眾席看來遙遠而微小的紅線,也許攸關戰爭當時的鮮血及異族人們的命運交匯。
不久後,舞作以抽象、簡練的風格開場。在宛如大船鳴笛出港、縈繞海浪、水滴的低音音效中,逐一出場的六名舞者,既像要將前人的故事呈現給觀眾,但同時也試圖在舞出前人的故事之際,有意識地加入自己對歷史的詮釋。
在觀演的旅途上,筆者邊想著如何透過舞作認識牡丹社事件,邊思索女舞者紅色的服裝,男舞者淺鵝黃的上衣、深色寬褲屬於哪個族群?雖然演後座談時舞團介紹,女舞者的衣著色澤同於牡丹社傳統族服的牡丹紅,但打開 google 搜尋引擎後也意外發現,琉球人傳統服裝的配色亦不乏這兩個色系。
兼容琉球人、牡丹人的視角,形成對歷史的問候
從這個角度,筆者亦步亦趨摸索出,此作的呈現角度或非以「誰演琉球人、誰演牡丹社人」的方式編舞,而是在之中加入時間的元素。畢竟當時於牡丹社山林遭難的琉球人,及參與戰爭的牡丹社族人,都已化為島嶼土地的養分,因而就如同這紅、黃兩色的服裝,似乎兼含兩個以上的族群視角。從後人的角度觀之,前人戰爭的歷史、異族的敵我雙方到了現在,都被揉進同一則故事與同一件衣服上。
bulabulay mun?(蒂摩爾古薪舞集提供/攝影林峻永)
同時,舞作前、中段,帶領眾舞者的舞祖.達卜拉旮茲手持宛若權杖,或也象徵船隻的漂流木,將另五名舞者凝聚在一起,所有人同在一條命運的小船,於歷史與舞蹈的海洋中破浪前進。過程中女舞者一度被男舞者高高架起,在海浪、風聲的自然音中遙望遠方。她們優美、柔軟的肢體語言,蘊含焦慮、壓力的神情,宛若急於知道命運吉凶與自身的位置,並在不經意中流露旅居在外的飄搖心境。讓人感覺到,舞者或許不只在演繹十九世紀下半葉徜徉海上、前往南方國度的琉球人,或也在詮釋,從座落山間、看不到海的北排灣蒂摩爾部落,前往靠海的南排灣牡丹社學習傳統文化、歌謠之際,充滿不確定性與來回思索的心路旅程。
同樣都是與牡丹社人交匯,為何當時遭逢海難的琉球人在與牡丹人認識、問候的過程中,會趨於緊張,進而演變成攻防與戰爭的悲劇呢?抽絲剝繭下去,令人愈發感到舞者的肢體語言,蘊含當今的外來者對於過往外來者的深度同理;不僅試圖站在他們的視角,自成對遭難者的問候;若站在歷經牡丹社事件的部落遺族視角則會發現,生長於海風強勁之牡丹地區的族人,長年背負歷史事件的影響,及不同地方人們對其投射的特殊眼光。
bulabulay mun?(蒂摩爾古薪舞集提供/攝影巴卅席)
與部落土地、衝突歷史打聲招呼,也從歌謠、舞蹈重新認識牡丹
筆者認為,舞團從「bulabulay mun?你好嗎?」,如此打招呼的角度詮釋歷史,不啻是優雅且充滿開放性的;作為一種創作策略──也有助於消弭舞作被賦予之精準再現歷史的期待(畢竟我們都不是當時的人,怎可能以舞蹈藝術精準呈現戰爭的過往?因而從較開放的角度切入,或許比較穩妥)。不過,編舞家、舞者在前往牡丹部落踏查、學習後,聚焦的「招呼」作用力為何?是否有助於對悲劇歷史的深度反省?
舞作中,在前、中段縈繞飄搖感的舞蹈裡,如同節目手冊形容,融入牡丹的海風,並在強勁海風吹拂下,愈發讓人感到人類的脆弱渺小,並在進到歷史情境之際,深深感受到團結之必須。在翻閱近乎貫穿全作之《e nelja古謠讚》的歌詞則會發現,此作似乎力圖帶著觀眾,跳脫過往外人習於從牡丹社事件中的族人角色觀看部落的視線。此次透過牡丹社的歌舞、「從以前就保有優良傳統,我們要接下傳承下去直到永遠」、「不論是誰,都不會有異議」【1】的歌詞中譯,展露出盼能藉由歌舞,重新彰顯牡丹文化的意義。
bulabulay mun?(蒂摩爾古薪舞集提供/攝影巴卅席)
這樣的意圖在走過第四段的〈殤〉,來到結尾的〈始末〉時也愈發明確。即使節目手冊對於這段的描述寫著:「當今靠岸的那片沙灘/是娛樂大眾的場域/美麗卻帶哀愁的八瑤灣/是歡笑與淚水交織的穀倉」【2】似乎指向人們易於忘卻歷史,當下盡情娛樂的一面;但轉念一想,其他族群的人們為何願意重新認識牡丹呢?結尾來自牡丹的歡樂歌謠《saceqalj 輕鬆歡唱》,褪去思古之幽情與歷史暗影,藉由縈繞遊戲感及韻律感的歡樂凝聚,讓台上、台下共同沉浸於愉悅熱鬧的氛圍。當台下觀眾也跟著拍手、哼唱,對這個部落的歌謠開始喜愛與認同,似乎也將更願意走進部落的故事,同理部落的心情,進而願意邁向和解與共好的未來。
註解:
1、摘錄自節目手冊頁20。
2、摘錄自節目手冊頁13。
《bulabulay mun?》
演出|蒂摩爾古薪舞集
時間|2022/08/07 14:30
地點|屏東藝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