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經典著作新書發表會。1859年,達爾文出版《物種起源》【1】一書,多年後,王嘉明帶領一群藝術大學學生再版,發表會從一場所謂的「演前導聆」開始,生態學顧問劉鎮講述「蚊子與瘧疾」在整個生態學中的定位,延伸提出生物遷徙與溯源的詰問,漸漸地,一些戴著耳機聽歌的「人」沒來由的開門登場。
他們/我們是誰?這裡是劇場,觀眾很輕易的可以理解他們為「演員」,暖身、拉筋,與導聆人互不干擾,彼此不談論、眼神也未交集,這種默契建立,緩慢而有力度的將「現場」帶到著作本身的紙頁裡頭,「聲音」成為楔子。喋喋不休的瘧疾故事在簡報投影與暖身場域交錯之間,隨著演員人數越來越多、動作越來越大與規律,焦點便從聽覺滑入視覺,「舞台」因而開展,「表演」已經發生,發表會進入超時空,劇場的魔性於焉到來。說是「導聆」,更像是正戲早已開始,先後入場的觀眾,就像一個一個隨機來到世上的物種,共同加入這場起源學說的發表展演。不知不覺我們浸入書中,台上台下我們都是獨立的個體,靜靜地觀望著彼此。依《物種起源》書籍章序翻閱下來,舞台出現諸如鳥類、家養、野獸、昆蟲等物種的畫面與反詰,透過演員(人)詮釋字裡行間的所見所聞與以「人」為觀點的再探究,大量物種之所以能登上世界舞台,達爾文觀察萬物的相似性與地理分布後以「共同祖先」、「演化」為論述解釋。然而在王嘉明的舞台上,「誰」更顯重要,於是書籍每一章節便以演員自身(我)的身世成為表演文本,十三名演員就有十三篇「人」的故事以鏈結書中諸如《自然選擇》、《地理分布》等不同的篇章。妙的是各自獨立卻又彼此關聯(成為「我們」),「聲音」是關鍵。我們所聽到的每一種聲音,RAP、歌聲、現場樂器演奏以及口說,盡是「人」所噪響/造想,不同的「人」製造相異聲響(以及視覺上肢體的殘音)搭建在一起成為「一齣戲」,他者/我們的界線虛化,「共同祖先」的內涵就在散落四處的遷徙與溯源回聲中(包括觀者反身性思考),逐漸立體起來。
此地(或那邊)又是哪裡?《物》的舞台空間呈現相當「自然」的感覺,沒有任何黑幕遮蔽,我們可見許多樂器置放角落,還有幾台洗衣機靠牆,上頭堆滿像山一樣的衣物,幾台投影機擱置暗處,像是此地「本就如此」一樣,但組合看起來又哪裡怪怪的。燈光介入以後,自然的調性消退,舞台上「人為」的空間感便相當顯著,斑駁磁磚水泥、蓮蓬頭、一扇大鐵門、健身器材、大土堆,所有線索指出「那邊」好像是座虛構的人體實驗室。而每當舞台上演員大量以演唱會、演說的形式向觀眾溝通時,「那邊」又變成「此地」,對空間與文本的疏離感進一步轉譯為「後自然」,有大量人為介入環境的臨場感。不協調的舞台視覺中貌似又有亂中有序的自然機制在持續牽引運作,「隨機」就是這股力量。唯一一次觀眾席燈亮的調度,台上演員邀請觀眾為故事起頭,毫無脈絡的故事接龍安排令人錯愕,但「人」與周遭環境的互動,不總也是如此無厘頭?
因而,透過可見的人類歷史建構與解構、人類介入環境生態機制的再現與探究,說是再版,更可以解釋為《物》的表演訴求是以「人」為主體重新建構經典著作的「演員再現」。因此,便不難理解《物》做為戲劇相關學系學生「學期製作」的適切性,導演王嘉明提及:「如何讓演員變成一個創作者,是我這一次很重要的一個嘗試。」【2】一段演員訴說家族遷徙史,進而以衣物相連個體的安排,於今天兩岸三地的局勢發展更凸顯意義之深刻,舞台上各式閩南、粵語、國語交雜,體現今日香港「反送中運動」裡台灣不得不深度關注的重要性。每一個人既是獨立的個體,但同時也別忘了我們的起源是極其複雜的網絡。未來在一起或分開、誰會生存到最後一刻,《物》並無解答,只是在熱鬧喧騰的世界舞台上,展現豐富、多元的觀點,透露「演化」依然正在進行的自然機制。最後一位演員闡述性向與宗教在自身家族史觀的交會辯駁,相當令人動容。
綜觀全劇,《物》以「人」為核心概念出發,從製作的角度看來,正巧與學期製作以「學生」為主角出發的本意不謀而合,我們可以看見物種的起源是人為調查的結果,也可以觀察舞台上「未來世界的主角」起源的發展脈絡,是一齣將科學經典書籍轉化為表演素材,並高度結合娛樂效果與議題辯思,極其深究的作品。「形式」的運用以《物》而言,不過是讓「人」得以外顯的手段罷了,足以流暢演繹科普材料,這才是整個團隊最令人眼睛一亮之處。
註釋
1、為易於理解描述上指的是達爾文《物種起源》一書或是本劇《物種起源》,本文以《物種起源》稱呼書籍、以《物》稱呼本節目。
2、擷取自王嘉明導演專訪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L2KNRHSzwU 。
《物種起源》
演出|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
時間|2019/06/01 20:00
地點|臺北藝術大學展演藝術中心戲劇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