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諸眾都已來到——《廣場》
9月
26
2024
廣場(破空間提供/攝影蔡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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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張宗坤(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以「劇眾」為題,2024年戲曲夢工場的首檔作品,由江源祥率領、破空間共創的《廣場》打頭陣,是相當合理的選擇。一來,破空間向來吸引、組織著一小群對實驗性跨域創作興致勃勃的青年;二來,江源祥近年來也積極充當主創的角色,譬如在新營文化中心首演,後續又在臺北牯嶺街小劇場重演的《新營_海鷗》,在身體氣象館打下的「銀齡工作坊」基礎之上,充分提取與轉化了素人的能量,也有效地活用了有限的空間,獲得了不少好評。「聚眾」正是破空間本事,那麼聚起的眾人應該如何透過演出,再進入下一階段「劇眾」的轉化呢?當眾人因劇而聚,下一步又能往哪裡去呢?《廣場》,在這個意義上無疑是一次試煉——既是庸俗民主的處刑場、基進民主的練兵場,作為空間的語法,該如何有效收斂其多重意義?作為表演的主題,又該如何掌握其無定向、四通八達的特質,將專注的能量再轉化為進步的動力?

一進場後,我們首先注意到空間處於被使用後的凌亂狀態。嗩吶、銅鑼聲響在場內遊走,提示著剛剛發生過某種慶典般的事件。破爛的白幡、四散的傳單、無人的攤位,彷彿有什麼事件先於我們發生,自以為早先進場的我們,卻注定遲到。觀眾並不為參與或重建那一場事件而來,而要注視其如何走向完結。表演者、觀眾與工作人員泯然皆是眾人,直到開場,觀眾間的青年阿魁(黃昶然飾)彈起吉他唱起歌,以關於生命、行動與意志的演說整頓了這攤混亂。一旦地上的線條亮起,為所有的主張指示出可能的流向,作為「所有路線終點」的廣場便被界說了出來。踏入廣場的阿魁「並不擁有他自己」,不由自主地變作老生,出演一段《定軍山》。作為中國的第一部電影,該劇描述蜀漢老將黃忠在軍師諸葛亮的刺激下,誓言十日內攻下曹魏將領張郃、夏侯淵據守的定軍山,以其老當益壯,終於「一戰成功」;而阿魁的困惑與抗拒,恰恰暗示著這遠遠不是場成功的革命。


廣場(破空間提供/攝影蔡之凡)

在廣場上,還有將垃圾裝袋收集的拾荒遊民(李本善飾)、頭戴黑色棘冠的垃圾魔女(黃祺芳飾)等等畸零者們屢屢向阿魁挑釁,這些人收集運動激情所留下的渣滓,以看似無理取鬧的恍惚姿態,為我們開啟了另一種理解運動的後設態度:仿若掉入了另一個異次元之中,眾人深陷迴圈般不斷重複行動,既推倒了舊的象徵,也讓自己再度成為等待被推倒的新象徵。強調理性與公共參與的當代政治,向來將非理性屏除在政治場域之外,拒絕承認其能為社會帶來任何進步;但在本作中,遊民的叫囂、魔女的妖言,乃至於回收者(曾啓明飾)以手電筒尋覓、掃射的刺眼光芒,強烈地干擾著趕往廣場的阿魁,再次掉入變身的環節。要是進步勢力已然腐敗,癲狂的突進也應該獲得新的評價:作為刺激現狀、重啟政治的重大反題。

由江源祥、趙曼君等多位表演者,以不同的材質、手法,不斷重複包裹面孔、斬斷脖子等等頭部為中心的行為,與現場散落一地的太陽花,更指向近乎不合時宜的檢討:那場運動(及其參與者們),究竟是如何失去了辨明是非曲直的目力,腦袋空洞地漲大到直至爆裂,墮落為廣場上待人斬首的權力者?重演完結前夕、尋覓另種結局的《廣場》無非再次確證:面對運動結束的「出關播種、遍地開花」,那股奔騰不息、亟欲改造社會的能量,很大一部分流入了表演藝術,繼續翻攪激盪。


廣場(破空間提供/攝影蔡之凡)

攢積這麼多銳利的符號,帶進大批關注表演藝術的社會性的觀眾,然而,本作是否將他們進一步轉化為具有社會動能的群眾了呢?或問,當觀眾與表演者乃至整件作品建立了觀演關係,這些分別購票進場的觀眾之間,又產生了什麼樣的共通點呢?我們是否在作品中有了與陌生觀眾連結的機會,發生同舟共濟或者同仇敵愾的感情,乃至於共同的世界觀與感知能力?

倘若《廣場》是異議發聲的所在,既要批判那場運動如何消解了集體,又嘗試生成新的集體想像,這座空間裝置卻瀕臨意義的搖擺與過載。儘管演員在開場時四處散發傳單,但傳單卻不傳遞著主張,只是不斷喃喃地自述站在廣場上的無力;儘管阿魁看似與其他畸零者對話,但對話的內容始終飄散著夢境囈語的氛圍,阿魁的重任似乎先於他的角色存在。倘若阿魁象徵的不只是脫隊的青年抗爭者,更是「我們」的一員,又為何舉手投足有著聲響和燈光的搭配,乃至於某種先驗的、英雄般的力量加身?最後,由所有演出者拉出貼成一大片的報紙,邀請觀眾一同戳破的畫面,更是讓我們對本作所觸動的動能,該如何再往前跨出怪圈,抱持一定的質疑。是的,我們訕笑當朝的表裡不一;是的,我們都有斬殺威權的慾望;是的,我們一起被資訊的汪洋給淹沒;而且,是的,我們樂意在黑盒子裡投身集體——倘若這個集體,可以只是戳破區區一張報紙,就等於是看見另一種天光。


廣場(破空間提供/攝影蔡之凡)

我們這一代急著擺脫幼稚的標籤,急躁卻也映照出我們集體的目光短淺。在青春的雷鳴、驟雨澆灌之下,山崩水解不是不可能,但也不是唯一的結局。最令多數觀眾驚喜的,莫過於凝練出強烈重力的黃昶然,裝上凜然的靠旗,長出老成的鬚髯,不斷地將自身設定為事件震波的原爆地,一次次拍擊著觀眾的注意力。這提醒著尋常與反常的所有運動份子,作為「多於人的集合」的社會是如此廣袤。落在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表演藝術光譜的兩極,戲曲與行為的共演,正恰好也呈現了「青年」一詞的內裡,其實複雜無比:苦練唱作念打、登上舞台的戲曲學生,與近年來穿梭社運現場的行動劇演員、行為藝術家相比,或許有著更為強大的出圈、圈粉的能耐。

不過,行為表演與傳統戲曲兩種養成路徑的演員,並不是對立與競爭的關係。在黃昶然的養成過程與演出資歷中,《定軍山》的黃忠也是他曾經扮演過的角色。阿魁在敘事中被動地變身為黃忠,因此也是黃昶然在劇本結構中主動地表演黃忠。引弦鐵胎弓展現其勇猛不減的黃忠/阿魁/黃昶然接受的,無非是唱戲以外、持續行動的眾人的叫好。《廣場》確實初步意識到了組織上的有欠完滿,也注意到足以打破停滯、偏糾歪斜的另一種存在。在處理文本與角色之餘,眾人也渴望重新想像與凝聚「我們」的邊界,才向新的演員、陌生的青年敞開雙手,邀請對話。

總而言之,本作如實映照了一部分三一八青年的成長敘事,顯形了不斷夾擊與追問著現代身體與行為的另類社群。但這個社群也僅僅只是青年的一部分,至今仍破綻百出且脆弱、不成熟;雖說如此,其對於聚眾的堅持,乃至於和傳統建立有機連帶的嘗試,仍讓人欣賞。《廣場》,因此是一次鋼索上行走的實驗:這個集體可能變得自我、虛無,使得發動異議的動量萎縮成僅僅是互挺的義氣。但只要能堅持找到奔瀉的出口,這個集體或將能刷洗現狀,聯通包含戲曲在內的更多結盟對象,既催生出更多的「眾」,也在摸索中創造,諸多的「眾」與「眾」之間滿溢想像力的連結與團結。

《廣場》

演出|江源祥 ✕ 破空間
時間|2024/09/07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多功能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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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漲的空間裝置與音樂構成鮮明的符號,在這處刻意不顯莊重,以雜亂構成「廣場」意象的空間,具現的不是現實世界的廟埕、集會場所,或一齣戲的舞台,而是追緬太陽花世代曾經獻身的歷史事件,以一個戲曲典故與人物,用角色肉身行動重新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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