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馨儀(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於一年伊始,演摩莎劇團又與香港導演馮程程合作,協同2017年《鷹與潛鳥》原班創作團隊,取出馮程程主創的一小時即興結構,在2019年香港油街通宵演出八小時《在新的一天,我們繼續往理想前進》後,再度進行全新創作。2021年的《在新的一天,我們繼續往理想前進》(以下簡稱《在新的一天》)承襲原有的即興敘事與延時設定,以長時間演出挑戰表演者的創意與觀眾的專注度,只是從熬夜等待日出變成迎向日落的倒數,並在敘事態度上有不同的開展。
《在新的一天》由中午12:30開始,至日落結束。雖然現在上網都可以查詢到每天預計落日時間,不過那終究只是推估。元旦那天的日落時間當是17:15,然而當完全天黑卻也近17:30。演出場地濕地五樓有大片可透進日光的中庭落地窗,五小時間的日光移轉也同步宣示了演出的時限,在機械的分秒刻度外,自然也以其方式參與表態。
然而在此,時間除了宣告結束,並沒有太過實際意義,畢竟以即興為基底的演出並無具體事件發生。規則上,對比2017年四位表演者奠定在抽牌卡與限時完成故事的接龍競爭結構開展的演出趣味與遊戲性,2021年版的《在新的一天》則顯得發散,僅以「我看見……」作開頭,其他表演者可以任意接續細緻描述前一人所提及的看見,或是開啟一個相關的場景。因此一個故事可以無限膨脹,卻也可能很簡短,直到被給予「結束」的語詞則為完成。
除了敘事上的自由,表演者的位置也從過往的定點到可以任意移動,甚至會有長時間不在場者。與此對應,這次的觀眾席也散佈各方,只要有空位都可以坐,並設有躺臥席,空間畫面一如敘事般發散、參差、錯落。而約一小時後,結構又再次被鬆動,「結束」並不一定會結束,演員可以銜接話語再轉折,以其實還沒有結束/當以為要結束時其實還沒有結束/故事不是這樣結束的等句型重啟,提出未被看見的其他詮釋或視角。
而當離場的演員回來時,便會為空間裝上一種燈飾,或許是燈泡串、檯燈,也可能是光劍、發亮的地球儀、罐頭燈籠,甚至紅色警示燈。當天光暗去,場上的燈具也越來越多,交接著光亮,也讓故事繼續。雖然敘事是發散的,話語無義般地堆疊,但表演者所組合的故事多半呈現某種「新生的樣貌」,扣合著慶祝、成長、信仰與死亡,在徒勞的語言中閃現著生的希望。五個小時間,他們用盡一切方式讓話語持續下去,重要的或許不是說了什麼,而是讓想像的述說乘載慾望、讓事情成真的想望。
沒有事件、沒有走位,只有語言,作為觀眾只能依靠話語,傾聽接收,經由聽覺建構想像,再憑藉著陳雪甄、陳柏廷、藍貝芝和廖晨志四名演員的表述與能量讓想像更具象。他們在虛無中建構世界,我們跟著他們的虛無嘗試看見。到演出的後段也開始發現,前期短暫出現過的故事又再被勾連、帶入後段的敘事之中,看似無關的過往開始有了關聯,或是有更深刻的描述,故事有所傳承、亦有所創新。比如第一小時中割了男人喉嚨的白衣女子,在後面又被提及她作為被施暴者的身份與決心;或是違規加速的飛車,是為了衝破家族的桎梏。有的時候也堆疊著不明說的電影的符號,或許是《全面啟動》的層層夢境,或許是《愛情萬歲》最後的落淚長鏡頭。但不管是什麼,只要「相信」了,就可以繼續。
就此也對應到節目最初導演預告的「堅持」。演出的前半小時,觀眾們先被引導到了另一空間,藉由螢幕觀看2019年香港的演出片段,之後導演馮程程以視訊現身,帶出了「真實的現場」是哪裡的疑惑——她真的還在香港嗎?如果是這樣他們怎麼排練的?那這齣作品對應的現場到底在哪裡?2019年的香港版還有著遊戲般的歡樂,以趣味關照藝術創作的勞動處境,然而當時所有人都不會預料到接下來香港遭逢的變局:2019年中反送中引發的抗爭與鎮壓,已至2020年加重封閉禁絕的疫情,內外交加之下,希望在哪?視訊直播的最後,馮程程預告了表定日落時間,並說著「只要有一個人堅持留著,我們就會為這一切堅持下去。」。
在新的一天_我們繼續往理想前進(演摩莎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在五小時的徒勞與消耗中,用盡心思堆疊的即是那可能還看不見的希望,為了讓「我看見」真的被看見。如同《在新的一天》網路介紹文字中不斷引用雷貝加・索爾尼(Rebecca Solnit)《黑暗中的希望Hope in the Dark》:「我們準備用什麼方式去建造新的世界?啊,我們不知道,但我們一起來建造它!」想像的語言沒有意義,但在不斷重複之後,意念卻可能帶來改變的契機。在天將暗去之際,表演者開始將看見的挑戰與權力丟給觀眾,提問「你看見什麼?」從「我看見」到「你看見」,就此也形成了另類的想像共同體——就因為我們都還能看見,即使看見有所差異(我們想要的結局是一樣的嗎?),但在這流動之中便能延續希望。
結尾之前,一度只剩下陳雪甄留在空間中獨自述說她的看見,延續著一個個故事。背後的牆面著畫面與英文句子,探問著嘗試的意義(What’s the meaning of trying),卻也提醒著繼續才有機會(Let’s keep going. Everything is possible.)。語言沒有意義,但語言建構的故事承載了文化、激發著想像。古往今來,我們藉由故事傳播訊息、交流拓展,編織真實、重構意義。於是只要還能說下去、即使再荒謬再虛無,都還有機會。
就此,《在新的一天》的確不能沒有時間,甚至或許還需要更多時間。以時間磨練希望,以想像作為打火石。然而對比於要繼續點火的表演者,作為觀眾的我們仍有著選擇,可以自由進出、甚至也可以離開。只是離開便無法見證、不再便無法一起接住最後的流動,不過我們還有選擇,而深陷其中的表演者並沒有,尤其如果要讓希望的光火延續下去。對應著2019年在香港的版本,2021年「在新的一天,我們繼續往理想前進」的宣告顯得如此切身,兩年間,發生這麼多事情。
在新的一天_我們繼續往理想前進(演摩莎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在黑夜到來前,我們還可以做什麼?故事接續的停滯空檔,樂音滲透而出,作為支持並給予動力。【1】在演出的最後,表演者們邊敘述著所見,邊舞動起來,並移往中庭。如果無法說下去了,至少身體還是自由的、藝術也還有表現的方式。在黑暗中我們群聚著,我不禁想到實行宵禁的歐洲,日落後不再有娛樂、不再有集會,不過人們還是以自己的方式試圖創作、表達、在物質之外給予心靈依歸。即使不知道禁制還會有多久,在這以即興延續故事之中、在未完成和完成之間製造「晃動」,給予未來各種可能。【2】
——為了可以撐到最後,為了令自己所珍重的事物可以一直維持下去,我們不得不,忍耐。【3】願如是的忍耐,形成火光;願我們都還能圍著劇場烤火,並延續與擴散這份希望。
註釋
1、據音樂設計李慈湄表示,中間出現的音樂乃據2000年千禧蟲的程式音改寫而成。
2、抄錄於北師美術館「不朽的青春」展覽修復紀錄片:「這件作品是個習作,習作意味著還有未完成的部分,也可以說是作者的猶豫,意味著『晃動』,在完成與未完成間晃動。這個晃動也可以說是各種可能性,也就是這個晃動給這件作品帶來魅力,『能夠成為任何可能』的一種魅力。」
3、參考引用自《在新的一天,我們繼續往理想前進 On a New Day》粉絲頁,2020/12/26宣傳文:「時間長度(Duration)來自duratas這一個拉丁文,to last——直到最後一刻;或者說,希望可以一直、一直這樣下去,不會改變,不會結束。由此又變化出另一個字:忍耐(Endurance)——為了可以撐到最後,為了令自己所珍重的事物可以一直維持下去,我們不得不,忍耐。」原文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OnaNewDay/photos/a.105024931428765/124391899492068/
《在新的一天,我們繼續往理想前進》
演出|演摩莎劇團、香港Orleanlaiproject
時間|2021/01/01 12:30
地點|濕地五樓紅樹林展演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