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洪郁雯(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舞蹈學系研究生)
在南海劇場的舞台上,響板聲穿越了地理與文化的縫隙,在島嶼的空氣裡敲出一聲聲呢喃的回音。由薛喻鮮策展並參與演出的《永恆回歸——2025佛朗明哥舞蹈國際盛典》,集合來自西班牙國家舞團的舞者、歌手與音樂家,串連起西班牙佛朗明哥、當代舞蹈與臺灣本土創作者之間的對話。觀眾看見了跨文化的融合與轉化,也看見舞者們如何透過每一聲腳步、每一次眼神交會,試圖在異質語彙中尋找一種可以安放自我的方式。島上響板敲響的或許不是「回歸」的終點,而是一場身份書寫的追尋。
上半場由Jose Manuel Benitez、Ana Almagro與薛喻鮮三位舞者共同開場,舞作在三人舞與獨舞交錯中展現出高度的身體掌控與精緻編排。從層層遞進的zapateado節奏,到身體間的緊密對位與分合動態,展現了西班牙舞蹈技藝的深厚底蘊。動作中的精準與熱情交織,使技巧不流於展示,而與舞者的內在情緒緊密相連,觸發觀眾情感上的共振。那一刻,隨髮絲揮灑的汗水與台下觀眾的「Ole」,構築出身體與觀賞之間共鳴的現場。下半場由絲釋民與游馨琁所演出的雙人舞《KOWAW│鷹》,不以具象敘事為主,而透過鷹的飛行意象,象徵人在流動中的掙扎與追尋。兩位舞者之間緊密的互動——托舉、旋轉、錯身而過——描繪了個體面對未知時的相依與拉扯。在簡潔卻深刻的編排中,觀眾可感受到一種不穩定的平衡:身體既是靠近的,也是終將分離的。作品不直接訴諸族群象徵,而是在抽象動態中開啟存在的追問,成為對「回歸」主題的延伸與深掘。
雙人舞後的群舞段落,將舞台能量推向集體狀態。舞者們以強烈節奏與空間運動掌控場面,椅子成為當代與佛朗明哥語彙之間的媒介,在節奏、摩擦與掙脫中展現集體力量的張力。椅子的進出、跳離與交錯不僅是形式的實驗,也在身體語彙中探索壓抑與釋放、規訓與自由之間的模糊地帶——這裡不再是靜態的歸宿,而是一場不斷進行中的身體協商。壓軸段落由薛喻鮮與其母親賀連華接續演出,轉向對個人與家族記憶的內在凝視。薛喻鮮身穿米色風衣、手持響板,舞動出異鄉遊子的孤獨與選擇的矛盾,動作之間透露出對夢想的堅持與對故土的深沉情感。而賀連華以佛朗明哥披肩(mantón)為主要道具的獨舞,則將記憶具象化為舞者與物之間的關係:披肩既是延伸、也是束縛,流蘇的纏繞彷彿過去經驗在身體上的殘影與回聲。音樂由春麵樂隊的〈我在你的眼睛裡看見了你〉轉為重新編曲的〈月亮代表我的心〉,聲音在此成為情感的通道,使親情與文化在舞台上層層堆疊。最終群舞再度出現,所有舞者皆持披肩舞動,以集體之姿演繹難以言說的思念與柔軟,舞出一場女性視角下的時間敘事。
賀連華老師身披披肩、步步踏出終章,最後群舞緩緩圍聚,那條不斷飄動的流蘇仿若牽引出一種難以言說的鄉愁——不是回到某個確定的原鄉,而是朝向一種曾經被身體記住、又被時間沖淡的母語和母身體的召喚。《永恆回歸》最動人之處,或許正是在這些來回之間:佛朗明哥與當代舞、家鄉與異地、母親與女兒、個體與群體——它以極其個人的形式說出極其普遍的情感。當一場舞蹈能讓我們不只看到技巧,更感受到一種與記憶、文化與愛的糾纏,那響板就不只是樂器,而是述說的器官,是身體與土地對話的方式。在臺灣跳佛朗明哥,不只是技藝的轉譯,而是一次又一次敲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又將往哪裡去?《永恆回歸》不是一次對單一文化的回望,也非純然的個人返鄉敘事,而是一場藉由舞蹈身體展開的複數對話:關於傳承與創新、個體與群體、離散與歸屬。在這場盛典中,「回歸」不被視為終點,而是一條不斷生成的路徑。它提醒我們:真正的歸屬,也許不在某個明確的地點,而在於我們能否在不穩定與不確定中,繼續以身體說話、以記憶舞動,並勇敢回應內在與他者的召喚。
《永恆回歸——2025西班牙佛朗明哥舞蹈國際盛典》
演出|精靈幻舞舞團
時間|2025/05/07 19:30
地點|國立臺灣藝術教育館南海劇場